醫學人文核心課程




人文為本,醫學為用
推動醫學人文教育之深化與向下紮根

2011年6月9日 星期四

看見玻利維亞的街童~黃至成

出生於美國南卡萊納州,父母為台灣移民的黃至成,畢業於德州農工大學與哈佛大學醫學院,在他就讀醫學院四年級將要畢業之前,有機會參與玻利維亞街童的服務工作,看見許多改變他一生命運的街童,這些街童的真實故事促使他往後十年推動了「玻利維亞街童計畫」的工作,也出版《玻利維亞街童的春天》這本書,這是一本充滿血淚活生生見證人間苦難的街童報導,是黃至成借眼鏡給我們看見每天生活在我們周遭人們的真實故事。在書的前言當中,他忠實的這樣敘述著:
通常在書的自序中,作者會提供一些關於書中人物的統計資料或歷史。我在此也不免俗套地提供當我在拉巴斯下機時所知道的知識:無。對於街童和他們的世界,這篇文章無法給你任何數字、任何頭緒。
我只告訴你一件事情。在我在玻利維亞第一年的年底時,我坐在拉巴斯市中心冰冷的水泥街道,想知道我用盡全力,究竟對這些街童的生命造成什麼改變。我問一個雛妓:「妳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她不想馬上得到錢、藥品或任何東西。她說,她想要我在她的生命中出現;她要我為街童蓋個家;她要我告訴其他人,有關她和其他街童的生活。
這本書正是在兌現那三個承諾,即使已經悠悠過了十年了。我將盡可能客觀描述五名街童的真實故事─梅希迪(Mercedes)、加布里耶(Gabriel)、丹妮拉(Daniela)、薇琪(Vicki)和羅莎(Rosa)。他們完全從一個質樸的環境中長大,所以他們的語言也同樣質樸。我盡可能使用他們的語彙,試著準確刻劃他們的生命。我盡量不寫到我自己。我生來就是內向、並對個人生活保持隱私的人。我已經描述我的生命轉變和我父母可能的失望,你們可以透過我的眼睛去了解這些孩子。過去這十年,這些街童和我改變了彼此。最後,我希望這些故事是關於他們的,而不是我的。我只是把眼鏡借給你們,讓你們可以看到這些街童。

從接觸開始,黃至成進入街童的生活圈,和街童談話,關心街童的家人,發現許多問題的家庭和破碎的傷口,有肉體的傷痕、有心靈的傷痕、有渾身刀疤不斷傷害自己的女孩,有得到性病卻未被治療的女孩,有未婚懷孕的女孩,有吸食毒品、喝酒打架的男孩,有帶著小刀橫行街頭的男孩…,黃至成雖然快從醫學院畢業,卻必須扮演醫師的角色想盡辦法要幫助街童,也因為學生時代參與了街童服務工作,黃至成畢業後成為小兒科醫師,進入美國波士頓醫學中心任職之後,繼續推動「玻利維亞街童計畫」,展開長期關懷與救援無家可歸孩童的工作,在書中的後記當中,黃至成寫道:
玻利維亞街童計畫希望引起世人對全球街童困境的關注。我們的目標是將童年、權利、尊嚴還給玻利維亞那些被遺棄的街童;也希望這些孩子能成為榜樣,成為帶動結構性變遷的動力。初期幾年我們先造訪街頭,一如我當年從事的工作,跟街童聊天,治療他們的疾病。隨著志工和工作人員增加,我們大約進行六千次的街頭訪問。2001年,玻利維亞街童計畫在拉巴斯有了第一個家:伯納比之家(Hogar Bernabe),專門服務那些沒人照顧、被遺棄的街童。在我的心目中,這些孩子是我們應該回應愛心和關懷的對象。拉巴斯的街童平均年齡14.4歲,超過一半是男孩。這些街童約有90%受過肉體上的虐待,90%以上吸食油漆稀釋劑;女孩有一半以上懷 孕或有小孩,38%受過性侵害。藉由成立伯納比之家,我回應了丹妮拉、薇琪和加布里耶的期望─為他們建立一個家,但這只是略致棉薄之力。伯納比之家可以收容十個棄童,提供他們全面性的照顧。光提供衣食仍然不夠,我們也必須提供安全感,讓他們感受關愛。除了一些身體的病痛,像蛀牙或因挨打導致骨頭癒合不佳等之外,街童同時受到自殺、憂鬱、創傷後遺症、毒癮、各種心理疾病的威脅;有些孩子有人際關係的障礙,或容易依賴別人;大多數孩子認為他們終將被遺棄。只有一部分街童在離開街頭之後,因為跟隨我和其他工作人員,才逐漸確信我們不會遺棄他們。

為了玻利維亞的街童,為了全世界不被看見的孩子,為了基督耶穌所說:「照顧最弱小的兄弟就是作在我身上」,黃至成呼喊著:
我仍然跟我的終生之謎搏鬥:為什麼上帝帶走我的妹妹明芳,而不是我?為什麼孩子們得在街頭受苦?為什麼這些苦難要加諸他們身上?在智識上,我開始接受上帝出於自由意志創造我們的說法,然而祂同時默許我們的罪惡、疏忽和愚昧。你決定要看見這些不被看見的孩子了嗎?我的孩子會跟你討錢,不過更重要的是,他們也希望被看見,被視為人,被當成孩子對待,他們要我說出他們的故事。對丹妮拉來說,一百美元就算富有了。這些街童在貧窮中受折磨,他們祈求你的了解和同理心,而不是你的憐憫和寬恕,他們只想有尊嚴地活著。人生苦短。我們能在身後留下什麼?我的一生如果能讓玻利維亞的拉巴斯那幾個街區的孩子都有個家,那就是我留給後人最大的遺產。我們的孩子不是死於疾病或營養不良,他們其實是死於貧窮。事實上,當他們死亡時,我們大都沒有看見,因為我們不敢看到他們。看看我們的孩子吧。喔不,你無須幫助他們全部的人,因為我們不可能做得到。實際上,你只要一次幫助一個就好了。世界上有七千萬個街童。有了你的幫助,就能減少一個街童,讓待在家裡的孩子多一個。然後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七個…叫羅莎的女孩,叫愛麗莎的嬰兒、叫耶穌的男孩……

前進非洲體驗不同生命意義~連加恩

連加恩1976年生,從小在台北長大自認為是好命的小孩,陽明醫學大學醫學系第二十屆畢業,2001年當兵入伍選擇到非洲服替代役,被分配到西非洲的布吉納法索,將近20個月的時間讓他體驗了不同的人生意義,見證了許許多多生命的奇蹟。這個充滿外地人的第三世界未開發國家,成為連加恩的「新故鄉」,改變了他的生活,在物質匱乏貧窮卻充滿挑戰的地方,他發揮創意改善當地環境也樹立了台灣在國際間的友善形象,更讓他看到非洲黑暗中的生命希望和聖經中上帝話語的種種啟示。
《愛呆西非連加恩~攝氏45度下的小醫生手記》這本書是連加恩描寫他在非洲所見所聞、所想所作的許多感人故事的文集,在自序中連加恩寫道:
謝謝耶穌,祢讓我知道:好命的孩于,應該比別人付出更多、為了幫助更多的人甚至比別人更勞累,這樣,好命才有意思。.....
對一個出生在台灣,從小在台北長大的好命孩子來說,能有機會到未開發國家體驗貧窮國家人民的生活,我相信不僅是對連加恩會有巨大的衝擊,我更希望年輕一代的台灣醫學生都能有機會去體驗不同的生命意義。

連加恩在非洲學習到生命的不同意義,我相信讀者可以分享到他想傳遞的新生命信息:
回想這二十個月,我好像被放在一個極端的環境,去看出一些事實。....
故事裡交織著人生所有的苦難,每天看到疾病、貧窮、死亡、失去親人的痛苦,同時又見證過去從來沒有見識過的光明面,例如:那個被台灣的愛心衣服塞爆的郵局;放棄鑽戒要幫村民挖井的鄭太太;雖然身體不方便,也要掃地幫助非洲學童的巫以諾;我被放在人家說的黑暗大陸,卻經歷到一些人生最正面的東西。一間房間只要有一根蠟燭,光明就可占據大部分的空間。....
以前聽人家說,這個土地的人,有一股向上提昇的力量,我在非洲的時候見識到了。.....
兩年來在非洲的經歷,讓我更加的相信台灣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地方,因為上帝藉由這個地方的人輸出希望。這些故事是那些用衣服、用關心,和我一起去過非洲的朋友寫出來的。
我不知道哪裡去謝謝他們,....因此我把為這些人祈禱的內容寫在下面。
「親愛的耶穌,請你祝福他們,成為富有的人,只因他們所度的每一天都是有價值的;成為偉大的人,只因他們擁有偉大的夢想;讓他們在所有成功的追求背後,擁有對意義的渴望;知道所有的嘈雜忙碌之後,有永恆。在他們的人生或家庭中,就算遇到再大的黑暗困難,也有更大的光明在等待,而且黑暗從來沒有勝過光;你如何祝福了我和我的家庭,也一樣祝福他們的家庭,除掉他們人生中所有的黑暗面,包括怨恨、憂愁、嫉妒、批評、傷害,就像在我十六歲的時候,你讓我知道我真正需要的,是你的赦免,讓他們知道勝過這些黑暗最大的力量,是你十字架上的饒恕,帶領他們的一生,讓他們所在的每一個地方,因為他們更加美好,讓他們發現活著真好,因為他們永遠有更偉大的旅程去征服,奉耶穌的名求。阿們!」

2011年5月23日 星期一

新生代活躍於文壇的醫師作家~王浩威、陳克華

新生代活躍於文壇的醫師作家大都出生於1960~1970年代,正值年輕力壯創作力豐盛的時期,王浩威、陳克華、侯文詠幾位不只著作量多,也漸趨成熟和建立起自己的獨特風格。他們不像前輩醫師經歷過苦難的時代,沒有受過太多的壓迫和限制,所以有更自由寬廣的空間可以揮灑,也享受更多的物質和經濟成長帶來的舒適生活,當然他們也親眼目睹台灣社會解嚴後的亂象和失序,所以對周遭的一切有他們的觀察、批判、喜好、厭惡,也有他們的幽默和諷刺,同情或體諒,最重要的是他們都還保有學醫者對生命的尊重和苦難的分擔,這是台灣醫師作家共有的情操,當然他們也有各自不同的寫作經驗。

在人生漫長的旅程中尋找自我
王浩威(1960~)

在學生時代〈高雄醫學院〉就開始寫詩、散文的王浩威,畢業後成為精神科醫師,在台大醫院和慈濟醫院服務一段時間後,選擇了自己開業專門從事心理治療、夫婦治療及家族治療,也因此開啟了他獨具特色的精神醫療書寫生涯。雖然在這之前,王浩威就出版過詩集《獻給雨季的歌》,文化評論「一場論述的狂歡宴」,也編過《阿米巴詩選》《非洲黑人詩選》等書,展現出他廣泛的社會關懷與敏銳的觀察,然而真正樹立王浩威獨特風格的寫作系列如《憂鬱的醫生,想飛…》、《台灣少年記事》、《台灣查甫人》、《和自己和好》等書,都是他以精神科醫師的角度在診察室中接觸到各式各樣的病患,從事心理治療的過程中所觀察、反省、思考人的生命,自我、家庭、社會、人類的種種問題,不斷追尋探索人生的虛無和意義所產生的作品。
在《憂鬱的醫生,想飛…》書中的自序王浩威寫下他「從事心理治療工作的緣由」:
做為一位心理治療者或精神科醫師,是相當受矚目的。這種注意,大部分是來自好奇心,甚至是恐懼和厭惡。至少,在各種專業中,這一行業在漫畫家筆下的曝光率是極高的。(當然,在台灣例外。在台灣,政客搶走了大部分的恐懼和厭惡。)
經常,被問起一個問題:怎麼會想從事這樣的工作?
同樣的問題經常被提及,幾個習慣性的回答也就成為標準答案了。
其中一個經常選擇的答案是這樣的:也許是遺傳吧,我外婆一生從事的行業,除了小販和果農,就是擔任所謂的收驚婆。
我還記得外婆老家的模樣,傳統的一條龍建築,座落在小鎮郊區的聚落。門口就是寬闊的穀場,房子的兩側到深遂的後院全種滿了各種果樹。
經常,我們從鎮上回到這裡玩耍、摘龍眼。天氣熱的下午,躲在門內的蔭涼處繼續各種的遊戲。然後,就會看見廣場的外門有人走進來了,幾個大人抱著孩子,一臉走過遙遠路途的急促和汗水。有時,可能是罕見的計程車,鑽到這偏遠巷弄裡的廣場。
幾個小孩子於是沈默下來,靜靜看著外婆在大廳裡祈拜觀世音菩薩,開始對焦慮的陌生人和哭鬧的小孩喃喃唸起聽不清楚的經文。印象中有一個細竹片織成的大圓盤,細白的米粒在上頭迅速旋轉,還有小孩的衣物之類。
這時的外婆,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依然熟悉,卻又十分陌生。
多年以後,我到花蓮工作,經常利用午後的空間,到位於山脈下一個叫石壁的小地方,看廟裡的尪姨牽亡魂。兩位中老年紀的尪姨幾乎都是同樣的神采,在神明面前的虔誠,在信眾面前沈穩的權威感。忽然教我想起去世多年的外婆,當年在大廟裡教我們由熟悉轉為陌生的就是這樣一般的神情。
在薩滿儀式和心理治療之間,忽然感覺一切都是重疊的。
心理治療像一面雙重鏡子
有人問我這一行業是做什麼的。
我想了很久,搖搖頭,說:什麼也沒做。
我們總以為做了很多,卻又覺得一切的轉換或改變都如同水月浮影。難道,一個人改變了水面上的印象就等於改變了水裡的伏流嗎?
也許解決了暫時的危機,也許在他人成長的路上順手推助了一把,也許,也真的分享到了一些的喜悅。然而,大部分時候,每一個人都是獨自存在的水潭,外人的存在只是無限的假設和推測。
心理治療像是鏡子,而且,是雙重的鏡子。我能提供給個案的,頂多只是一面教他看見破碎水影裡自我影像的鏡子。但是,更多時候。是我從他的難題裡、從他朝我凝視的眼神裡,看見了永遠不一樣的自己。
我走過了許多水潭,只是看見更多角度的自己,卻對水潭的存在一點改變也沒有。
一個虛無的治療者,這是最負面的說法;一個尋求空無的修行者,這是最堂皇的說法。
本文引自:《憂鬱的醫生想飛》,王浩威著,頁152-156

向禁忌挑戰與時代逆行的醫師詩人
陳克華(1961~)

出生於台灣東海岸花蓮的陳克華醫師(1961~),從高中到大學(北醫)就以「騎鯨少年」的英姿闖入文壇,他的詩作初期清純浪漫,多方嘗試各種主題,深具挑戰性格與叛逆精神,隨著年紀漸長步入社會後,他大膽向現實社會的性禁忌、政治暴力、道德偽善挑戰,以文字顛覆時代和傳統的逆行勇氣令人印象深刻,他自己深知衝撞體制與禮教的代價必然是掀起排山倒海的撻伐殺聲,他也飽受威脅恐嚇與媒體暴力的相向,可是陳克華以眼科醫師獨到的慧眼看穿這虛偽人間百態與人性慾望的戰場,他發表的一系列驚世駭俗的作品,例如<肛交之必要>、<閉上妳的陰唇>…,而把這些眾人「不可說」的挑戰禁忌的作品文集命名為《欠砍頭詩》,足見陳克華醫師「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情萬丈英雄氣概。
我們試讀陳克華醫師在《善男子》詩集中的輯二、不道德標本裡頭幾篇憤世嫉俗的作品,應可以感受詩人對現實社會的批判與憤怒和不耐:
<我只好脫、脫、脫>
無止境的偽善和鄉愿。當市井鄰里、媒體報紙、學校母姊會朝會課,還在熱烈且誠懇地討論「裸體」──一如政客們討論如何收賄分贓,警察們討論如何包賭包娼,流氓們討論如何脅迫犯案,金主們討論如何巧取豪奪,媒體人討論如何危言聳聽……時,我便有一種人類文明原地踏步了幾千年的感覺。陳舊而不耐,為了擺脫不耐,除舊布新,我只好脫、脫、脫。脫到只剩下生命不可承受之輕,方知如何承擔生命之沉重。
本文引自:《善男子》,陳克華著,頁71
<食官,污吏,奸商,刁民>
很令人煩惱不已而不能接受的,這四種人居然也都有屄,也都有屌。很能幹也頗耐肏,叫起床來也很悅耳盡責,更會生,冷不防便一傢伙生出更多小小貪官污吏奸商刁民來。
除了這四種人,台灣還剩下什麼?
於是貪官污吏奸商刁民的你振振有辭了:還有更多是什麼事也不做的人,充斥在我的身邊。
而還有更多先生是調查局,弟弟在法務部,太太是某主任女兒,爸爸是檢察官,丈人是某企業主,等等,等等,等等的人。為了除去鎮日的噁心感,我也只好脫、脫、脫。
本文引自:《善男子》,陳克華著,頁75

2011年5月8日 星期日

醫學之愛 陳勝崑 李宇宙 陳永興


熱愛醫學史研究卻英年早逝
陳勝崑醫師(1951~1989)


1951年出生於雲林北港的陳勝崑醫師,父親為陳瑞郎醫師於二次大戰末期在日本學醫,後被祖父召回北港懸壺濟世頗為鄉人敬重,自小父親即期望他長大能學醫繼承父志,他對自己父親的描述是「一位傑出的鄉土醫師與人道主義者」。
陳勝崑如願以償進入台北醫學院就讀,在學期間與北醫一些具有人文關懷的學長組成「醫學人文社」編織著青年學生的美夢,他對「課堂老師所講授的醫學那樣的唯物論或機械論,絲毫沒有人性與人情」深感失望,他覺得「這樣的教員,…無法以人類健康、幸福為理想,而只注意於某些病症的臨床表現與實驗數據,或許他們心目中,一位病人與一隻實驗的天竺鼠沒有兩樣吧!」。為此他曾掙扎想要退學重考歷史系,在人文科學與醫學的矛盾中掙扎,直到閱讀了歷史學家李約翰的巨著「中國之科學與文明」深受感動之後,才找到醫學結合歷史的方向,立志要研究科學史與醫學史,又認識了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的郭正昭先生,開啟了他研究科技史大門,從此陳勝崑醫師廢寢忘食的進入「近代中國醫學史」的研究領域。
陳勝崑醫師北醫畢業後在台北市立仁愛醫院接受了皮膚科和小兒科的住院醫師訓練,後來在板橋江翠地區自行開業,他是一個以「病人為朋友」的醫生,他不只關心病人的症狀和肉體病痛,也關心病人的家庭和心靈生活,他非常敬業,體貼病人,經常夜間應診,即使半夜也不推辭,他認為「醫學是藝術而非商品,是使命而非生意」,充分實踐他的醫學人文關懷精神。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沒有放棄醫學結合歷史的初衷,在行醫的同時又考進了師大歷史研究所,繼續他科學史與醫學史的探索,他的論文一篇又一篇的發表,在1980年代他的著作《近代醫學在中國》、《中國傳統醫學史》、《中國疾病史》…等書,讓人對他的潛力和台灣科技史研究的未來寄予厚望。然而令人震驚的是正當他醫療工作和史學研究的結合正要步上人生高峰的時刻,他竟然從高處躍下,英年早逝,留給台灣醫界和歷史學界無盡的惋惜和追思。


英年早逝「今天不寫病歷」
李宇宙醫師(1953~2007)

出生於1953年的李宇宙醫師,台北縣人,高雄醫學院畢業,在學中與陳永興、王興耀、王浩威等人相熟,後來選擇了精神科。學生時代參加高醫阿米巴詩社,經常與校園中的難兄難弟高談闊論,舞文弄墨或開懷暢飲,也對台灣社會、政治、文化、醫療的問題有所關心。學校畢業後進入台大醫院精神部擔任住院醫師後任主治醫師,在精神醫療領域中,台大人才濟濟各方面研究都有前輩大師,李宇宙默默選擇了睡眠醫學領域,另走無人踏足的崎嶇小路,發現另一片沙漠中的綠洲,奠定了札實的基礎。
擔任精神科醫師的李宇宙,除了臨床工作和教學研究之外,將他的專業訓練冷靜觀察周遭的事物,深入分析、探討批判,經常發表文章於報章雜誌。他對於醫病關係,醫療行為文化,醫療和政治、經濟、文化、法律的矛盾與衝突,經常有深刻的反省,他的觀點有時不只從精神醫學角度,還擴及生命的意義、人性的本質、哲學的思考、東西文化差異的比較來深入檢視,讀他的文章不得不佩服他的閱讀涉獵廣泛,思考細膩深沉,在批判中不失幽默,讀了之後令人會心微笑。

他的過世令親友不捨與悲慟,在告別式的追思文中,我們摘錄他的二哥悼念的片段:

宇宙,與其說你是醫生,勿寧說是「詩人」。你一直喜歡買書,看書,寫詩,寫文章。除了寫書外,連平常講話你都會把各種「意境」用最簡潔適當的語言表達出來。才不過就是兩週前,你都痛得咬牙時,我問你很痛嗎?需要加重嗎啡嗎?你的回答是:「撕裂的感覺!......」說實在,你的一生不該有遺憾,上帝給了你很多很多:一身才氣;能幹溫順的太太;兩個聰明的兒子。唯一的不捨及遺憾,沒能給錦榮跟孩子的愛,最後也由耶穌基督幫你補足,讓你的一切得以完全了。感謝讚美主! 承蒙蔡茂堂牧師,也是你精神醫學前輩,以及曾昭瑞牧師、李晶晶牧師和教會裡姊妹弟兄的引導,讓你最後真正謙卑,順服地回歸了耶穌基督。最後的一個月,在我們每天一起禱告當中,我們也都知道你對家人完全放心了,也安心了。因為天父已垂聽並應許了你的禱告,會無限地祝福並永遠照顧錦榮跟奕昕,奕昀。
現在我們大家包括你家人,兄弟以及深愛你的朋友們要在此祝你平平安安的,放放心心地與主耶穌同在!保證我們仍然會每天在禱告當中相遇。
你必安息主懷! 二哥 國俊

以醫學的愛維護人權和社會公義
陳永興醫師(1950~)

做為一個有良心的台灣人醫師是陳永興從學生時代就自我期許的目標,在高雄醫學院就讀期間,陳永興就開始參與社會服務,他認養過孤兒,擔任生命線的義工,幫忙麻痺兒童之家的學童長期做復建的課業輔導,組織百達山地服務團從事原住民的醫療服務,一直到醫學院畢業後選擇精神科為台灣地區精神病患權益奔走,又擔任台灣人權促進會會長為政治犯、勞工、婦女、殘障者、原住民的人權保障盡力,甚至於1987年發起228公義和平運動挑戰台灣社會最大的禁忌,當時在戒嚴體制下他勇敢的走上街頭突破鎮暴部隊的包圍,公開要求政府賠償道歉,呼籲平反受難者冤屈、安慰家屬、制訂228為國定紀念日並興建228紀念碑,舉行追思活動。這些令人震撼的行動來自一個充滿醫學的愛的精神科醫師,從他的文章<醫學的愛>中的片段就可以看出一個台灣學醫者如何自我反省:
<醫學之愛>
何謂「醫學之愛」?這是很值得醫學生思考的問題。
首先要想什麼是醫學?醫學是否能定義為研究生命的一種學問,它是研究如何解除疾病所帶給生命痛苦的一種學問?更是研究如何使人能過較健康生活的一種學問,我自己對醫學的思考,大約如下所述。
醫學之愛,首先當然愛生命,若不愛生命便不可能研究醫學。第二、愛人類,因為你所服務的對象是人類。第三、愛健康,你希望人類過健康的生活。第四、愛解除人的痛苦。醫學之愛就是看到別人痛苦時,你無法放棄去解除其痛苦的努力,醫學之愛是看到死亡時,你無法不去救他的一種愛。愛生命就要了解生命是什麼?你必須從宗教和哲學去研究生命為何?你對生命有何看法?你認為生命的意義是什麼?這些問題若未先搞清楚,你說你愛生命,可能很困難。第二、你要愛人類就必須了解作為人應有的尊嚴是什麼?作為人應有的權利是什麼?所以你若沒從人的價值觀去探討作為人類應有的權利和尊嚴時,你就不是真正愛人類。因此,你對人類學、文化必須要有很深的了解。第三、你要維護一個人的健康,要減少病症所帶來的痛苦時,你必須了解生物技術知識,你要維護這環境的健康,必須愛這大自然,愛這四周讓人生存的環境,所以在此前提下,你必須對生態、科技有很深入的研究。
還有,社會制度、經濟、教育會影響一個人生活的方式,他照顧本身健康的方法,以及他對病痛的看法。若如此,你必須了解經濟、社會福利種種問題。從此定義來看,醫學之愛的範圍很廣,為了要真正愛生命、愛人類、愛健康、減輕疾病帶給人的痛苦,一個念醫學的人必須了解的不只醫學,同時必須了解人生存的環境、生存的社會、文化背景及必須了解科學宗教哲學等許多東西,醫學教育若不包括這些,就無法使一個醫學生有醫學之愛。

2011年4月11日 星期一

「笠」的三位醫生詩人 ─曾貴海、江自得、鄭烱明


一、笠詩刊及其特色
1964年創刊,雙月刊
強調台灣現實精神,已出版182期

二、台灣新詩的發展

(一)日治時期
1、追風〈詩的模仿〉四首,1924年《台灣》為起點,楊雲萍、施文杞、張我軍、賴和、王白淵、楊華、陳奇雲、郭水潭、吳新榮、林精鏐。
2、風車詩社,1935年,出版4期,楊熾昌(水蔭萍) 與李張瑞、林修二提倡超現實主義。
3、1935年,楊貴(楊逵)主編《台灣新文學》。
4、1940年,西川滿創辦《文藝台灣》,38期。
5、1941年,張文環等人創辦《台灣文學》,11期。
6、1942年,張彥勳、朱實等成立「銀鈴會」,出版《緣草》詩刊。 1944年改為「潮流」,成員有張彥勳、林亨泰、詹冰、錦連、蕭金堆等。

(二)戰後時期
1、1953年,紀弦創辦《現代詩》。
2、1954年,覃子豪、鍾鼎文、余光中等組「藍星」詩社,在公論報發行《藍星週刊》。
瘂弦、洛夫、張默創辦《創世紀》。
3、1956年,紀弦成立「現代派」,提出六大信條,強調知性、新潮、橫的移植,縱的繼承。
4、1957年,《文星》雜誌創刊。
5、1960年,白先勇創辦《現代文學》。
6、1964年,吳濁流創辦《台灣文藝》。
7、1966年,尉天驄創辦《文學季刊》。

(三)五○年代:反共文學
(四)六○年代:現代主義、存在主義
(五)七○年代:鄉土文學論戰(1977)、現實主義
(六)八○年代:解嚴(1987)、認同的紛歧、女性文學、生態文學
(七)九○年代:多元風貌的文學
原住民文學、同志文學的興起

三、三位詩人的特色

(一)曾貴海:1946年生,屏東縣佳冬人。高醫醫學系畢業。曾任台北榮總胸腔內科住院醫師。省立高雄醫院胸腔科主任、基督教信義醫院副院長,現自行開業。
1966年就讀高醫二年級時,與同學成立「阿米巴詩社」。1976年定居高雄。1982年參與《文學界》雜誌創刊。1991年任《文學台灣》雜誌社社長。2002至2005年擔任台灣筆會理事長、衛武營公園促進會會長、2000年台灣南社社長。1999年迄今擔任鍾理和文教基金會董事長。90年代起,積極投入綠色運動,曾獲高雄市文藝獎。
著有詩集:《鯨魚的慶典》、《高雄詩抄》、《台灣男人的心事》、《原鄉‧夜合》、《南方山水的頌歌》、《孤鳥的旅程》、《神祖與土地的頌歌》、《浪濤上的島國》、《湖濱沉思》、《曾貴海詩選》、《曾貴海集》、《三稜鏡》(與鄭烱明、江自得合著)等。
散文集:《被喚醒的河流》、《留下一片森林》。
評論集:《憂國》、《戰後台灣反殖民與後殖民詩學》。

※ 生態的與生命的和諧,歷史與社會批判。

作品欣賞
鎖匙
不知道哪個病人
匆匆忙把藥拿走
卻留給我
一串鎖匙

翻看著它
像是外外科醫生手中的斷肢吧

失去了枷鎖
能夠在這水泥木板和鋼鐵的城市
活下去嗎

休診後
把它掛在鐵柵門外
或許
他正奔馳在秋末冷清無聲的街道
追尋

門正等著他
─1982年


眼鏡
習慣地拿下眼鏡
才就寢
夢中的世界
一幕幕閃現的情節
看得那麼清楚
往往因為真實得太美好,或
太可怕
而悵然清醒

二十歲以後
一直是近視患者的我
以為鏡後的世界
就是真實的世界
每天忙著擦拭
那兩片玻璃水晶球
期待顯現美麗的新希望
而且,每過幾年
現實的折射改變了眼球的曲度
造成焦距的誤差
就換一副新的

儘管我這麼努力
仍然達不到
世俗社會的標準視力
─1984年


男人五十歲
常綠樹,變身
成為變葉樹
順從日照和四季
飄落秋天的葉子

舊照片,翻開
一條細細的小河
從這一頁沖流到那一頁
流成河床的故事

春天邊緣
美麗的少女
擦身走過
側看成風景

寂寞的時候
已能感知時間的重量
滑行
產生輕輕的阻力

一九九六年春夜
漂浮於銀河星系
注視地球太空船家鄉
臭氧層森林物種能源和棲地
宇宙不停地爆炸擴展
故鄉和地球卻已那麼衰老

拼命的喊著不要不要不要
奔向大河高山和海洋
傾聽大地紊亂的心跳和喘息
構成五十歲男人變貌的癡情

終於了解作為父親的況味
細看那塊開花的蕃薯
亮紫的花萼
從土地的綠堇挺起
孕育夢又連結夢
緊密有力的網住五十歲父親的心
─1996.2.1


向平埔祖先道歉
人類史上曾經出現過的族群
台灣平埔,我們的遠祖
完全從平原消失了

只能由人類學的研究報告
嗅探某些河洛客家後代
雙眼皮下深邃的眼神
存在過的幽遠靈魂

三十多年前,最後一雙梅花鹿
被獵殺
你們再也不必躲藏在構樹下
互相追逐

阿立祖的祖靈
飄遊空中
日夜尋找荒涼聚落的公廨
盛滿椰殼瓶壺的清水
洗滌靈魂
失落的子孫
誰也不認識祂

月光遍灑大地的夜晚
看不到多情的麻達(註)
手持鮮花柳葉
吹鼻蕭彈口琴
鼓動原野的蛙聲蟲鳴
撥亂少女熱烈的情火
輕輕的壓垂地面柔順的草床

春天的刺桐
仍然孤獨的宣告播種的季節
樹上的鷦鷯淒卜微細的幽鳴
樹冠頂火焰般的紅花
不就是五百年來
平埔命運的血花嗎
每年春天,在枝頭暗泣

失去了人種的標記
溶化成我們不明的部份
血緣基因潛存的傷痛
母系社會絕後的哀愁
當我們凝視台灣大地時
幽幽的湧出亡族的悲歌
我還能從文獻上感知
沾血的雙手
尚未冷卻的餘溫
當台灣人還沒有真誠懺悔
有些人必須站出來
向共同的祖先道歉
愧疚的深深的道歉

刺桐花再度召喚族人時
請牽手呼應
讓花朵認出純潔善良的平埔後代
穿越血淚歷史的迷障
再生的新台灣人
─1998.11
註:麻達:平埔未婚青年


Sars Virus在街頭喝咖啡
第一次搭乘人身載具進入城市
街道超乎異常的沉默
咖啡座散坐著幾個顧客
品嘗巴西雨林出產的卡布奇諾
茫然的眺望慌亂的街景

口罩把人臉罩成神秘的隱身者
被追逐的倉惶
從眸中的告白中一覽無遺

地球生物界命運的操縱者
急速晃動的逃亡身影
變得極度謙卑
我們停留在冷清的街道
靜靜的分享人類建構的城市文明
我們的故鄉在遙遠的國度
可能是非洲的原野
可能是巴西雨林的深處
可能是被犁平的原始處女地
流浪生命出土後轉進城市
跟隨人的腳步尋找落居的棲地

咖啡已冷
高樓間的黃昏更加孤寂
明天的命運不知如何
我們與人將互相追逐到另一個地球的角落
─2003.3.5


孤鳥的旅程

廣漠的海洋
該飛向哪裡?

緊貼波濤和陸地的界痕
拍擊孤獨的翅翼
寂寞的旅程
隱藏著前方的信念吧

追求生命中短暫的夢
或者,必須完成的夢
不停地翻飛地平線
到達可能的地方
也許,是不可預測的命運
追逐著牠
向未知的世界

記持ê幼紋
湖邊ê樹仔跤
兩人恬恬對看
無講半句話

坐佇邊仔ê座位
優雅ê身影
一幅寂靜ê景色
心內藏著互相ê記持

春天ê湖面
像少女ê面容
一絲絲仔動靜
佇目眉中
結作一條幼紋
輕輕ê哀愁
風過水無紋

清幽無湧ê湖面
過去ê思慕
開出記持ê芳花
日頭漸漸沉入湖中
月娘光光照孤影
心內,紲愈來愈m甘
─2010.1



(二)江自得:1948年生。台中人。高雄醫學院醫學系畢業。曾任台北榮總胸腔科住院醫師、台中榮總胸腔內科主任,退休後轉任顧問。 1967年加入高醫「阿米巴」詩社結識曾貴海、開始寫作。作品散見《阿米巴》、《笠》、《龍族》、《文學界》等雜誌。
1988年11月,在實驗室不慎摔傷右膝蓋,開刀住院。住院期間感悟不能再空擲歲月,決定重新提筆寫作。曾與鄭烱明、曾貴海等人共同創刊《文學台灣》。曾任財團法人台杏文教基金會董事長、笠詩社社長。現為文學台灣雜誌社副社長。曾獲陳秀喜詩獎、吳濁流新詩獎、賴和醫療服務獎。
著有詩集:《那天,我輕輕觸著了妳的傷口》、《故鄉的太陽》、《從聽診器的那端》、《那一支受傷的歌》、《給NK的十行詩》、《遙遠的悲哀》、《月亮緩緩下降》《Ilha Formasa》、《三稜鏡》 (與鄭烱明、曾貴海合集)、《江自得集》等。
散文集:《漂泊─在醫學與人文之間》。

※生命的關切,歷史的凝視與反省。


作品欣賞

你逐日下垂的乳房
─給福爾摩沙之二


落日的霞光
層層湧入妳的胸口
將妳的悲傷
染上淡淡的雲彩
也將我脆弱的身影
橫過妳逐日下垂的乳房

入夜,一排霓虹燈伴著晚風
唱起卡拉OK
高分貝的音響在追逐人潮
慾望與女體的誘惑正翩然起舞
在酒拳吆喝聲的背後
有人進行某些交易

藉著一盞明燈
我清楚地看到,暗地裏
有一隻手
正挖空妳的腦袋
扭曲妳的臉頰
割裂妳的心
然後,為你抹上濃妝
掩飾妳逐日下垂的乳房

半夜裏傳來
一顆星在妳耳畔低吟
哦,那屬於玻璃珠與橡皮筋的曲調
妳似曾相識地應和著
靜靜憑弔悄然遠逝的昨日

我頹然跪下
跪在妳嬴弱的身旁
啊,讓星光照耀我吧
讓我哀傷的影子
讓我倒下的影子
再次
橫過
妳逐日下垂的乳房
─1989年


咳嗽
曾經,你說過
故鄉漆黑的深處
蘊藏著
大地咳嗽的聲音

曾經,你說過
人類基因庫的底層
蘊藏著
悲哀的眼淚

喔!日夜漂流的你
在死滅的土地
在污濁的街道
在核爆的陰影
在權勢的網結
在物慾的洪流中

日夜漂流的你,終於
對著不可測的命運
拋出一串串
憤怒的咳嗽

第一聲是
牙刷主義
第二聲是
黨國資本主義
第三聲是
他媽的爛主義
…………
─1993.10.10


從聽診器的那端
冬天的早晨空蕩蕩
冷風吹得很懶散
一陣孤寂自亙古的洪荒向你襲來
籠罩著沉甸甸的烏雲的天空
開始感到些許焦躁不安的天空
因而抱怨起俄羅斯的政變,喬治亞的內戰
德國統一後的紛亂及蕭條景象

病中的早晨陰暗暗
思緒湧現得很靦腆
陣陣雨絲落在你傾斜的回憶裡
蟠據著黑魘魘的愛滋病毒的軀體
開始爆漲崩裂的軀體
因而憎恨起人類的偏狹,無盡的慾望
好勇鬥狠的習性

從聽診器的那端
我在你生命的底層細細傾聽
依稀聽到你DNA傳來的死亡密碼
緊扣住遠方世界爭執的聲音
─1993.10.29


癌症病房
1
白色的牆,白色的床單
背後是無限的空白

小小的茶几上
一個憂鬱的蘋果

2
夢中故鄉冬日的街道
海風吹拂起母親的臉

遙遠的歌聲在童年低唱
一滴滴哀愁自點滴液注入

3
房內四處紛飛
白骨的意象

乾燥了的笑容
在靜寂的冬夜碎裂

4
黎明的微雨中浮現
一株野菊
─1994.3.6


彈奏弓琴的馬沙古
馬沙古遠遠看見妲娜
她揹著竹筒取水回來
眼睛像一波波海浪

他走過她身邊
感到春天在樹梢搖盪
她瞥見他兩頰間的陽光
點燃春日的山谷
而毫無心機的藍天,以及
熟讀幸福的大地
就在眼前閒聊

夜晚,他離開公廨
走向她的貓鄰(註)
敞開心中那顆月亮的窗
讓星群趕來傾注

他站在她窗口下
彈奏弓琴
手指的熱力
越過音階
追逐高潮

屋外,相互纏繞的牽牛花
在液體的夜裡
把春天煮沸了

註:貓鄰:平埔族未嫁女性專用房舍,或者稱為籠仔。


你不是英雄(註)
A.
在緊縮的氣壓下
窒息了的島嶼
灰暗
如一隻失神的漂鳥

當暴風襲過海面
自由的羽毛紛紛脫落

B.
告別了
曾經美麗的家園
失去了身分與聲音的家園
你不是英雄
你只是太熱愛這塊土地

C.
向著愛戀的島嶼
你泅吧
泅過黑色的海洋
泅向金黃的灘岸

以完美的姿勢
泅入歷史的廣場

D.
死亡的哲學
靜寂如火

在烈焰中
你的血仍堅持
愛與和平

E.
熱淚莊嚴地墜落
滋潤喑啞的大地
撫慰受傷的蘆葦

藉太陽的長臂
你把福音
綿綿傳回故鄉

F.
憤怒的地心在宣洩熱度
嚴冬即將遠去
喂,昏睡的種籽們
快快伸出頭來
迎接春天吧

G.
你不是英雄
你只是想做一個
真真實實存在的


註:寫於鄭南榕自焚之後,1989年4月。主張台灣獨立並爭取百分之百言論自由的鄭南榕被控叛亂罪,在警方拘提前於1989年4月7日自焚,壯烈成仁。本詩曾刊載於1989年7月號《台灣文藝》。



(三)鄭烱明:1948年生於高雄。籍貫台南縣。中山醫專醫科畢業。內科醫師。曾任高雄市立大同醫院內科主治醫師。
1968年加入笠詩社。1982年與葉石濤等南部作家創辦《文學界》雜誌,並任發行人,積極推動發展台灣文學。《文學界》停刊後,1991年再與作家學者創辦《文學台灣》雜誌。曾任笠詩社社長、台灣筆會理事長。2005高雄世界詩歌節、2007台蒙詩歌節策畫人。現為文學台灣基金會董事長。曾獲笠詩獎(1982)、吳濁流新詩獎(1983)、鳳邑文學獎(1998)、南瀛文學獎(1999)、高雄市文藝獎(2006)。
著有詩集:《歸途》、《悲劇的想像》、《蕃薯之歌》、《最後的戀歌》、《鄭烱明詩選》、《三稜鏡》(與曾貴海、江自得合著)、《鄭烱明詩選》(漢、蒙文)、《三重奏》。
編有:《台灣精神的崛起》、《混聲合唱》、 《穿越世紀的聲音》。

※ 現實性、批判性、思想性、人的存在與尊嚴


作品欣賞
乞丐
我走在黑暗的小巷
沒有人看我一眼

我蹲在閃爍的陽光下
沒有人看我一眼

我躺在公園的椅子上
沒有人看我一眼

我暴斃在一家店舖的門口
卻吸引成群看熱鬧的人
─1970年


誤 會
那個藝人,滿身大汗的
在熱鬧的廣場上
表演他的絕技

他靜靜地立在那兒
突然,像隨風飄起的一片羽毛
停留在空中翻筋斗
然後落下
兩手撐著地面
成為倒立的姿勢
看著周圍驚訝的人群

我以為他是在用另一種角度
來瞭解這世界,然而
他的夥伴卻說:
他只是想試試他的力量
能否舉起地球罷了
─1970年


幻影
凝視牆角污穢的排泄物
一點不覺得噁心

眺望窗外自由的天空
一點不覺得嚮往

愛或被愛
現在都無關重要了

只緊緊地閉住雙眼
讓看不見的眼淚滋潤心中的孤獨
那隱藏的生的幻影
才會恐怖地呈現出來
─1975年


瞭解
倘若你現在不瞭解我
那麼你將永遠無法瞭解我了

明天,我將把我們之間
每一座交通的橋樑
不留痕跡地
自記憶的國度中拆除

你將不懂我說話的語言
不知道我歌唱的內容
也不明白我為什麼
痛哭和歡笑的理由

一切是如此的陌生與遙遠
倘若你現在不瞭解我
那麼你將永遠無法瞭解我了
─1975年


杜鵑窩的斷想
之一
思考的房間
沒有沙發、桌子、彈簧床
也沒有可以寫字的筆和紙
空蕩蕩的

只歪斜地躺著
幾具不能思考的靈魂
在那兒蒸餾、發酵
偶爾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
不瞭解的人
還以為有什麼東西在敗壞呢

之二
日子一天天地飛逝
生命一步步地逼向終結
不曾發現的美的存在
今夜,必定在世界的某處
有如曇花般
燦爛地盛開著

要不,我孤寂鉛似的一顆心
怎麼突然輕快起來?
─1979年


給獨裁者
你可以把我的舌頭割斷
讓我變成一個啞巴
永遠不能批評

你可以把我的眼睛挖出
讓我變成一個瞎子
看不到一切腐敗的東西

你可以把我的雙手輾碎
讓它不能握筆
寫不出真摯和愛的詩篇

你可以把我監禁再監禁
甚至把我的腦袋砍下
而你仍不能贏得勝利

在歷史嚴厲的裁判下
你的憤怒只是
寒風中的一個噴嚏而已
─1980年



一個男人的觀察

認識她
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開始瞭解她
才是最近的事
她習慣把愛
解釋成難懂的字眼、奢侈品
不希望大家分享
她喜歡誇耀她輝煌的家世
善於製造淆亂視聽的假相
蒙蔽她的追隨者
她說話的神情永遠充滿著自信
不管四周環境多麼惡劣
別人同不同意她的見解
她總時刻不忘強調她的地位的正統性
她走起路來的姿態
使你不相信她是一個未婚的媽媽
她有許多不成文的禁忌
若是誰觸犯了
必定逃不掉她的懲罰
她生氣的時候
儼然是暴君一個
我曾要求結束我們之間的曖昧關係
她卻一口拒絕
還憤憤地說:
「誰都不能把我這個象徵摧毀!」
她有野心
但經不起批評
終日沉浸在
一廂情願的幻想之中
忘記了現實的殘酷
而把所有人生的挫折歸咎對方
我不忍心傷害她
也想不出使她清醒的辦法
雖然她一度是我瘋狂地愛過的女人


童 話
─ 紀念一對孿生女孩的死


是一則黑色的童話
不幸妳們成了故事中的主角
多少人嘆息,多少人哭泣
也無法縫合流血的傷口

帶著驚惶,帶著蒼白的純真
妳們提早離開了這醜陋的世界
變成兩隻無依的天鵝
飛翔一望無垠的穹空

我說小女孩妳感到孤單嗎?
如果我的詩句不能與妳作伴
請繼續飛吧,不要回首
一直飛到黑夜的盡頭

啊,那時──
妳們會恢復原來可愛的模樣
不,是一對婷婷玉立
散發著愛與希望的女神
─1985年
註:孿生女孩指1980年2月28日受害的林義雄先生的女兒亮均和亭均。


三重奏
一、我
我不是你的一部份
因為我不是單純的我

我曾經擁有你
在不堪回首的歲月裡

請不要對我恫嚇
我的體內蘊藏你不瞭解的人生

明天,我將以另一個我
從透明的海岸出發

二、你
你不時窺視著我
以一雙狼的青色的眼睛

在寂靜無聲的夜裡
你暗藏的慾望膨脹
如巨蟒般
從海的那邊纏繞過來

你利用語言
不厭其煩的
構築一個又一個
虛幻的世界

有人慶幸已經找到
出口

三、他
隔著海峽
他以毀滅性的武器瞄準我
然後微笑著說:我要擁抱你

我感覺到他亢奮的心跳
熟悉而陌生地
敲打我脆弱的耳膜

我的存在
是一種令人無法忍受之惡嗎?

灰色的海的天空
看不見一隻海鷗飛翔
─2005年

2011年3月27日 星期日

跨越政權交替奠定台灣醫學根基的大師


二次戰後(1945), 台灣從日本統治變成了國民政府統治,原台北帝國大學醫學部變成了台大醫學院。日治時代第一位台灣人醫學博士杜聰明擔任了首任院長,日籍教授和醫生紛紛返回 日本,而台籍醫界前輩開始在杜聰明領導下著手建立台大醫學院和醫院的發展。經過戰爭的破壞百廢待舉的情況下,許多醫界前輩千辛萬苦的為台灣醫療發展奠定了 流傳迄今的良好基礎,閱讀他們的傳記或文學作品有許多令人感動而值得學習效法的內容。我們選讀台大奠基初期的藥理學、外科、精神科、病理學四位前輩醫師杜 聰明、林天佑、林宗義、葉曙的心路歷程,可以看出他們在人生艱困過程中奮鬥開創的精神,他們受到日治時期嚴格的醫學訓練,在最匱乏的環境中,發揮了最堅忍 的毅力,引導台灣醫界接軌國際,對病患和國民健康作出令人激賞的貢獻。





 
杜聰明,台灣醫學發展史上的小巨人〈個子很小但影響深遠且巨大〉,台灣第一位醫學博士、台灣醫學教育本土化的開山鼻祖,他的一生從1893年至1986年享年九十四歲,將近一世紀跨越兩個不同政權統治的時代,留下最珍貴的台灣現代醫學發展見證,他的名言:「樂學至上、研究第一」留給台灣後代所有的學醫者永遠的懷念和鞭策!

開創台大胸腔科、心臟外科、肝膽外科等外科次專科領域的先行者,也是建立台大外科朝會制度及住院醫師完整訓練的第一位主任和教授。在台灣醫界尤其外科領域,林天佑醫師是無人不知的大前輩,可是或許很少人知道少年時期的林天佑,是夢想要成為公學校的「訓導」(老師)或能夠為時代寫生,描述民族苦痛,安慰受苦心靈的「作家」或「畫家」,事實上林天佑確實也考進台北第二師範學校想要圓夢的努力著。

1920年 出生於日治時期的林宗義,父親是日治時代第一個留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台灣人教育博士林茂生,自小受到父親融合東西方文化的身教言教,擁有跨躍海島走向人 類世界的國際視野,在他一輩子充滿艱辛坎坷又富傳奇創造的生涯當中,他永遠記得他的父親在他要出國深造時送他的一首詩:「桃源在何許,西峰最深處,不用問 漁人,延溪踏花去」。就是靠著這樣追尋理想桃花源,孤軍奮戰開拓冒險的精神,林宗義在二次大戰後(1946)成為第一位從日本東京大學返回台灣,擔任台大第一位精神科主任的精神醫學開拓者。

二次大戰後(1946)由 上海東南醫學院應聘來台大,擔任台大病理學科首任主任的葉曙,是當時台大少數外省籍教授之ㄧ,由於他是留學日本千葉大學獲得良好病理專業訓練的背景,對於 日本醫學教育非常了解也精通日語和中文,所以對戰後台大的重建與台灣醫界前輩良好關係的建立發揮很大的作用。能夠在百廢待舉的艱困時期一步一步奠定台大病 理學科的基礎,並協助推展病理解剖和檢驗到全台灣各私立醫學院、公私立醫院,他的貢獻為全國醫界共認,而他的兩本著作《病理三十三年》、《閒話台大四十四 年》更是台灣醫界傳記文學的經典文學,其中對台灣病理學發展的辛酸苦辣以及台大早期人、事、物的生活點滴回憶,可以說是台灣醫學珍貴的史料,也可讓後代學 醫者了解前輩大師的人格風範。
  
延伸閱讀:
《回憶錄》,杜聰明著,杜聰明博士獎學基金會。
《台灣醫界人物誌》,陳永興著,望春風出版社。
《一代醫人杜聰明》,楊玉齡著,天下文化出版社。
《杜聰明與我:杜淑純女士訪談錄》,杜淑純口述,國史館。
《象牙之塔夢迴錄》,林天佑著,傳記文學出版社。
《杏林生涯雲和月》,林天佑著,臺灣商務印書館。
《小螞蟻的足音》、《幻想之旅》、《餘生的腳印》畫冊。
《精神醫學之路》,林宗義著,稻香出版社。
《島嶼愛戀》,胡慧玲著,玉山社。
《文化與行為─古今華人的正常與不正常的行為》,林宗義著,曉園出版社。
《病理三十三年》,葉曙著,傳記文學。
《閒話台大四十四年》,葉曙著,傳記文學。



林宗義教授的人道精神


    認識林宗義教授本人是1987年推動228和平日運動之後的事,雖然在此之前拜讀過他的論文、著作,也聽過他的名子和他父親林茂生博士在228事件悲慘的遭遇,但因我是1977年才踏入精神醫療工作領域,當時他已人在國外流亡多年也是聞名國際的台灣人精神科醫學者,我本人又不是台大醫學院畢業生當然也無緣上他的課,所以遲至1987228事件40週年時,我為了平反228,前往加拿大溫哥華拜訪了林宗義教授,懇請他代表受難者家屬加入228公義和平運動的行列。

   作為深受其害遭遇外人難以想像痛苦打擊的林教授,沒有像一般受難家屬讓我感受到哀怨、憤怒、不平的報復心理,也沒有一般受害者家屬常見的害怕、逃避、遲疑的態度,他用溫和、堅毅、沈著的語氣娓娓道出埋藏在內心深處40年的傷痛心聲:「我的父親失蹤四十年了,作為家屬我們沒有看到他的屍體,不知道他的死亡時間和地點,不知道他的死亡原因,被誰槍殺?沒有審判的判決書?沒有任何一個政府單位或負責人針對林茂生的遇害提出任何的說明!」「如果要我回到台灣為228平反說幾句公道話或作一些努力,我至少必需要能公開紀念林茂生,為他作40年來第一次追思禮拜!」「許多受難者家屬的心靈創傷四十年來沒有人給予安慰或關心,我們至少要對受難者家屬展開拜訪,尤其我們作精神科醫師的,更應該關懷受難者家屬的創傷症候群,如何療癒228受害者家屬的心理,可能是我回台灣最重要的工作!」「我的父親失蹤後,我遍地打聽尋找,找不到他。我的母親當時告訴我:宗義仔,你不要有報復的念頭,我們家七條命都在你手上,我們三代都是讀書人,你要用教育的方法去感化敵人,教他們用文明的方法而不用野蠻的方法來統治人民,不要想用其他的方法去為父報仇。」


   這使我想起了日治時期第一位進入台灣高山地區從事醫療傳道工作的井上伊之助先生的故事,他的父親因從事樟腦開採工作在台灣花蓮山區被原住民出草砍頭死亡,井上伊之助為報殺父之仇終生抱持耶穌基督的愛,為台灣原住民的健康和醫療奉獻一輩子。在每天冒著被殺頭的危險及傳染病橫行、生活環境惡劣的條件下,為了原住民教化和傳道工作,他甚至犧牲了自己三個小孩的生命,還有太太的健康,無怨無悔搶救原住民老弱婦孺,他用上帝的愛來報殺父之仇,這樣的人道精神令人感動。我見過林宗義教授之後,在接下來的幾年共同參與228公義和平運動中,常常能感受到他和井上伊之助先生相通的上帝之愛與人道精神的召喚。

    1987年到1989年期間,林宗義教授回到台灣,我們有較多的接觸和討論問題的機會,不只是在228平反的工作中,我體會到他忍辱負重不計毀譽實現家屬心願的精神,我看到他溫和理性卻堅定勇敢的面對種種挫折,不屈不撓的爭取事實真相和社會公義,他對228受難家屬的心理撫慰與心靈重建展現了寬容包涵的人道立場。他對政府的態度不卑不亢適度表現台灣人的尊嚴和受害者家屬的骨氣,他沒有激昂的言語或激烈的行為,但他以國際觀和學者的態度提出合理的要求,與政府首長展開對話商議解決問題的方法,我深深佩服他的專業素養和人道關懷的精神。有許多課堂上學不到的東西,在和他討論台灣社會、政治、教育、文化的種種議題時,我可以學習到前輩精神科醫師的風範令我深深的感動。

    有一次,林教授提到他被中國政府邀請去當心理衛生顧問時,中國政府領導人與他之間精彩的對話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當林教授抵達中國北京時,接待的中國官員說:「歡迎您回到祖國訪問,希望您能對祖國的心理衛生工作提供寶貴的建議。」林教授回答:「我的祖國是台灣,我很高興有機會訪問中國,對於中國的心理衛生工作,我很樂於以世界衛生組織顧問的身分提供我的看法。」中國政府派出最高層級的人大委員長廖承志(是國民黨大老廖仲凱的兒子)接待林教授時又說:「國民黨蔣介石殺害我的父親廖仲凱,也殺害了您的父親林茂生,所以我們有共同的敵人。」林教授回答說:「殺父之仇是私事,我來中國訪問是公事,台灣與中國的未來牽涉台灣2300萬人的前途,是公共事務,我不能以私害公,台灣的前途必須由2300萬台灣人共同決定。」這也是林教授長期在海外推動台灣人自決運動的一貫立場,即使在他面對中國最高領導人的攏絡時,他仍堅持一貫的人道精神與自決立場,我深深受其感動。

    當林宗義教授完成他平反228心願之後,他和家人將228受難者的補償金捐贈成立「林茂生愛鄉文化基金會」,提倡熱愛鄉土、關懷教育、培養台灣優秀人才的宗旨,他念念不忘的是三代台灣讀書人從事教育工作的理想,希望以愛人愛上帝的宗教情懷和人道精神,繼續貢獻台灣社會。在林宗義教授應邀於台大景福會發表的演講中,很令人感慨的一段內容提及他的護照,他說自己出生於日治時代所以生下來是日本國民,戰後從東京大學畢業回台大工作,又變成中華民國國民,但是所持中華民國護照常常在世界各地碰壁,後來擔任世界衛生組織顧問,常常要去世界各國開會,反而持世界衛生組織的護照可以通行無阻,等到他到美國、加拿大的大學任教,為了小孩子的就學方便,他選擇入籍加拿大成為加拿大公民,領到加拿大護照時內心百感交集,他心裡想說:「不知哪一天,才能有一本祖國台灣的護照?」

    如今,林宗義教授離開了我們,他已經回到上帝的懷抱中安息,我想他一輩子等待的台灣護照沒有領到,卻領到了充滿上帝的愛和人道精神的天國護照,我們還在台灣受苦奮鬥的精神科後輩,是否也在盼望著領取自己最希望領到的一本護照呢?


2010.9.11寫於 羅東聖母醫院

2011年3月14日 星期一

留美返台回饋鄉土的醫師作家


台灣醫學的發展,在二次大戰前受到日本統治(1895~1945)的影響最深,二次大戰後逐漸建立起台灣本土醫學的基礎,1950年代國民政府撤退來台,韓戰爆發後,美國協防台灣帶來大量美援,許多優秀的台灣醫界前輩也有機會赴美留學、進修,1960~1970年代,台灣醫師前往美國深造的人數大量增加,而台灣醫學的發展受美國的影響也更明顯,尤其醫學教育的內容及住院醫師的訓練制度更是如此。
這些年來,台灣醫學教育改革的腳步正在默默的前進著,背後推動醫學教育改革的三劍客,黃崑巖醫師、黃達夫醫師和賴其萬醫師,有類似的留學美國經驗和回歸鄉土 奉獻教育的抉擇,更有共同的人文關懷和社會使命。當然他們也有不同的生命歷程和人生經驗,也常常發表許多引人深思的文章,讀這三位醫學教改推手的文章,常 讓學醫的後輩們獲得當頭棒喝,在忙碌煩人的醫療過程中,暫且回頭反省一下學醫所為何來?
1950進入1960年 代,台灣開始接受美援,美式醫療的影響日益明顯,許多戰後才在台灣接受過醫學教育的醫師,開始踏上留學美國的途徑,在美國深造接受了世界一流的醫學訓練之 後,有的留在美國的各大醫學中心或研究機構服務,有的則選擇返國回饋鄉土。台灣目前推動「醫學教育改革」最積極的三劍客,就是其中典型的例子:
 
黃崑巖院長,他從台大醫學院1959年畢業,當過外科住院醫師,後來留學美國的喬治華盛頓大學得到微生物學博士,並擔任該校教授;1982年 他決定歸國奉獻所學,出任成大醫學院的創院院長,他在醫學專業之外,對醫學史、語言文化、醫院建築、社會環境、教育制度都有很深刻的反省和關懷。從他所發 表許多關心醫學教育改革的文章,可以看出他對台灣的大學教育和醫師養成投入的心血,這些文章收集在《醫學這一行》書中。另外在《醫師不是天使》的書中,黃崑巖院長的許多短文精闢獨到,內容充滿啟發令人省思,可看出他對當前國內大學教育的偏差發展多麼憂心和關心。

 黃達夫院長,目前是以照顧癌症病人最受肯定和推崇的和信治癌中心醫院院長,他也是台大醫學院畢業〈1964〉, 後來也是前往美國深造,擔任杜克大學醫學中心內科教授;回台之後他一直關心台灣的醫療品質,對醫師的臨床學習和服務抱著最深切的反省和提倡,在醫病關係的 改善和醫療制度的改革充滿熱誠與實踐,目前他不只負責和信癌症中心的院務,也擔任衛生署的國家醫療品質委員會主任委員。他的著作有《用心聆聽》、《用心、 在對的地方》,可以體會出對醫師的自我期許以及對病人的用心關懷。
 
賴其萬醫師,他也是台大醫學院(1969)畢業,接受神經精神科住院醫師訓練後,擔任主治醫師再往美國深造,在堪薩斯大學醫學院擔任神經科教授,腦電圖生理室主任及癲癇特別門診主任;1998年 返台後,他擔任慈濟醫學院院長、慈濟醫院副院長、慈濟大學副校長,對國內的醫學教育發表了許多引人深省的文章,目前他擔任教育部醫學教育委員會的執行秘 書,正好與黃崑巖、黃達夫搭配成推動台灣醫學教育改革的鐵三角。賴其萬醫師的著作有《病人心、醫師情》、《醫師的深情書》《當醫生遇見Siki》、《照亮黑暗角落》、《話語、雙手與藥》等,他是目前仍常在報章雜誌上發表感人熱淚的醫師作家。他的文章會給年輕的醫學生或已經從事醫療專業工作的同仁深刻的反省。

延伸閱讀:

《醫學這一行》,黃昆巖、黃達夫、賴其萬等著,天下文化出版社。
《醫師不是天使》,黃昆巖著,健行文化公司。
《醫眼看人間》,黃崑巖著,天下雜誌出版社。
《黃崑巖談教養》,黃崑巖著,聯經出版社。
《黃崑巖談人生這堂課》,黃崑巖著,健行文化公司。
《黃崑巖談人文素養》,黃崑巖著,健行文化公司。
《給青年學生的十封信》,黃崑巖著,聯經出版社。
《黃崑巖的人生啟思錄》,黃崑巖著,時報出版社。
《黃崑巖套書》,黃崑巖著,九歌出版社。
《黃崑巖談有品社會 》,黃崑巖著,聯經出版社。
用心聆聽-黃達夫改寫醫病關係》,黃達夫著,天下文化出版社。
用心,在對的地方:黃達夫的醫療觀》,黃達夫著,天下文化出版社。
《有願景的憤怒》,黃達夫著,天下文化出版社。
《醫師的深情書》,賴其萬著,天下文化出版社。
《當醫生遇見Siki》,賴其萬著,張老師文化出版社。
《病人心 醫師情》,賴其萬著,天下文化出版社。
《話語、雙手與藥》,賴其萬著,張老師文化出版社。
《杏林筆記:行醫路上的人文省思》,賴其萬著,經典雜誌出版社。

2010年8月23日 星期一

腳踏實地實現夢想的生死學大師─伊莉莎白‧庫伯勒‧羅斯
(Elisabeth Kübler-Ross 1926.7.8-2004.8.24)


by林衡哲

這位1969年出版劃時代的名著:「論死亡和臨終」的生死學大師伊莉莎白‧庫伯勒‧羅斯(以下簡稱羅斯),於1926年7月8日出生於瑞士蘇黎士,而於2004年8月24日逝世在美國亞里桑納州的Scottsdale。她的一生多彩多姿,從精神醫學出發,到成為舉世聞名的生死學大師,曾出版過20多本書,獲得20多個榮譽博士學位,她在世界各地大學和醫學院教過125,000學生有關「生死學」方面的課程,而1970年她在哈佛大學的英格索講座(Ingersoll Lectures),以「生死學」為題探討人類的不朽性更是轟動一時。她在去世後三年2007年被列名進入「國家女性名人殿堂」中,成為不朽的名人。


生平與教育

1926年7月8日羅斯出生於山明水秀的瑞士第一大城蘇黎世,一個平凡幸福的小家庭,上有一個哥哥,因此她的父母原本期待生一個漂亮的小女孩,想不到一舉生下三胞胎,她是三胞胎中的大姊,她的妹妹艾莉卡(Erica)只比她晚15分鐘出生,老三伊娃(Eva)又比老二晚出生幾分鐘而已,她們的出生,是當時轟動全城的大事。


他們的家庭是典型的瑞士新教的基督教家庭,但是羅斯卻強烈排斥學校的宗教課程,因為她無法認同表裡不一,經常莫名其妙就毒打學生的冷血牧師。例如有一次,她妹妹在課堂上被點名背誦經文,剛好鄰座的同學咳嗽,牧師認為她們作弊,就猛抓二個小女生的頭髮,互相撞擊頭殼。當時大家都嚇呆了!這時勇敢的羅斯,為了阻止牧師的粗暴行為,竟把她手中的書扔向牧師,並義正嚴詞地指責他,也因此她差點遭受學校嚴厲的處分。幸好經過協調後,僅以退出該課程做為懲罰,而這正是她求之不得之事。雖然學校的宗教教育不能滿足她,她卻由瑞士湖光山色的大自然的環境中,認識了創造宇宙的上帝,並感受到造物主的慈愛,接納和安慰,使她在勇敢不畏強權的性格裡,還在內心深處充滿了上帝的憐憫心腸。


她們三胞胎外型並沒有顯著的不同,但從小羅斯就展現與二位妹妹不一樣的個性。她也痛惡身為三胞胎之一,因為幾乎沒有「我」的存在,父母給她們一樣的打扮;老師給她們一樣的分數;連長相都幾乎一模一樣,難以分辨,直有一次生病住院的經驗,那時大病初癒,父親送她一個夢寐以求的黑色娃娃,和她兩位妹妹的白色娃娃不同,羅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有完全屬於「自己」的東西,「我」是和別人不同的,是寶貴而獨立的個體。


因為小時候生病的經驗,加上在高中時讀了史懷哲醫師到非洲行醫的傳記,促使她立志成為一位濟世救人的醫師,跟隨史懷哲的腳步;但是她父親並不希望她成為醫師,他希望她乖乖地成為他的秘書,幫忙他的家庭事業,因此差一點引起了家庭革命,她寧可離家替人幫傭也不屈服的態度,終於讓父親態度軟化,才有機會進入醫院擔任檢驗員的工作。但是父親看到她日後行醫的成就,他也以女兒為榮。那時有媒體訪問羅斯時,她說:「在瑞士我受教育的基本信條是─工作、工作、工作,只要你工作,你才是有價值的人,這是完全錯誤的觀念,一半工作,一半跳舞,這才是正確的生活態度,我自己就是工作過多,而跳舞與遊戲太少的犧牲品。」


無疆界的愛


羅斯因為天生愛冒險的個性,加上勇於面對挑戰,並深具悲天憫人的她,在二次大戰期間,她又先斬後奏地,自動參加蘇黎士的「國際和平志願工作團」,到滿目瘡痍的歐洲戰地服務,再度惹得父親勃然大怒,但當時誰也阻擋不了她那天生的使命感,她甚至跑到危險的波蘭馬達奈克(Majdanek)集中營去服務,她在那裡救助被納粹蹂躪的波蘭百姓時,她當過水泥匠興建學校;在鄉間的小診所裡,她幫忙醫治、接生和手術。在一個夜闌人靜的深夜,有位波蘭農婦抱著她奄奄一息的孩子上門求助,這孩子的所有兄姐全死在集中營裡,這是她唯一倖存的小兒子。因孩子命在旦夕;羅斯被這位母親偉大的母愛所感動,她就帶著她們連夜趕路走到城市的大醫院求診,結果卻因醫院人滿為患,被拒收入院。於是羅斯憤怒地告訴那位醫師:「我是一個瑞士人,卻願意千里迢迢來幫助你們,但你們波蘭人卻對自己的同胞見死不救,更何況是對一個從集中營裡生還的小孩。」結果,醫師被羅斯的話所感動,便收留了那孩子,並在三週後醫好了他。後來,那位母親送她一把蒙神父祝福過的波蘭泥土(像當年要出國的蕭邦一樣,帶一把波蘭泥土),來感謝留念。


雖然她也痛恨納粹德國的殘暴行為,但卻悲憫他們後來成為戰俘的悲哀。一位曾經遭受納粹暴行的少女告訴羅斯:「仇恨中沒有和平。」但現在羅斯願意以「愛」和「寬恕」對待納粹黨員。因此最後羅斯獲得啟示:「唯有無私的愛才能撫平人們身心的傷痛。」


在違抗父命,完成海外服務的夢想後,她回歸現實,全力準備醫學院的考試,皇天不負苦心人,她終於考上蘇黎士大學醫學院就讀,而在1957年31歲那一年以優秀的成績畢業於醫學院,並順利通過國家醫師考試成為一位醫師,完成年輕時代的美夢。


1958年也就是畢業後第二年,她與來自美國的醫學院同學曼尼‧羅斯(Manny Ross)結婚,並且搬到美國定居,她本來在小兒科做駐院醫生,但因懷孕而無法待在小兒科服務,因此只好轉去精神科做駐院醫生,她有過四次流產的經驗,最後她才在1960年代初生下一個寶貝兒子肯奈斯(Kenneth)和一個寶貝女兒芭芭拉(Barbara),兒子後來成為出色的旅遊攝影師,曾和媽媽合作出書,1979年羅斯53歲那一年丈夫要求離婚,因此晚年她完全奉獻在闡揚她的「生死學」的事業上。


1958年婚後搬來美國之後,她先在紐約進修,不久她開始執業看精神病人,那時她為醫院對臨終病人的不人道行為感到震驚,於是她開始做了一連串有關「臨終病人」的演講,強迫醫學院學生勇敢面對臨終病人的問題,而不要逃避。


1962年她到科羅拉多大學醫學院進修,並在1963年獲精神專科的執照,並在1965年搬到芝加哥,成為芝加哥大學普利茲克(Pritzker)醫學院的講師,在這裡她訪問無數的臨終病人,並發展出「生死學」的理論基礎,而她的理論則是毁譽參半,有時候她也會對傳統的精神醫學的治療方式提出批評,好學的她,在芝加哥接受39個月的古典心理分析的訓練。


此後她成為有深厚學術素養的精神科專業醫生,她經常坐在癌症或面對死亡威脅的病患身旁,請聽他們心中最真實的聲音,並且鼓舞他們走出封閉的自我,勇敢向別人分享心路歷程,這在當時,是突破傳統醫病關係、改善僵硬醫療體制的積極作法,而且當時的醫師很少有人這麼做。結果,她的做法招致不少醫師的反感,甚至限制羅斯接近他們的病人。因為當時許多醫師,都盡量避免提及和死亡相關的任何事情,這卻又是每位醫療人員、病患、家屬所要面對的問題,於是她開始蒐集資料,尋找適合的個案;縱使遭受同事排斥,仍然堅持不懈。她認為設身處地為病患著想,才會知道什麼是他們的需求:聆聽臨終病患的心聲,才會領悟生命的可貴。


提出「悲傷五個階段」的理論


她把有關「協助面對生死」和「臨終關懷」的多年研究心得,在1969年43歲那一年出版了「論死亡和臨終關懷」一書,此書一推出,便轟動一時。有29種語言的翻譯本,立刻成為「生死學」方面的經典著作,在此書中她提出了現在已舉世聞名的伊莉莎白‧庫伯勒‧羅斯的「悲傷五個階段」的理論,這五個階段是:一、否認的階段,二、憤怒的階段,三、討價還價階段,四、沮喪階段,五、接受階段。一般而言,臨終病人都會經驗這五個階段,這五個階段的理論已經被普遍採用做臨終病人家屬的參考,對醫療之工作者的評估、分辨病患與家屬情緒反應時,助益非凡。


羅斯鼓勵「安寧照護運動」,但是反對「安樂死運動」,因為她認為安樂死使人無法完成他們未完成的任務。


晚年創辦「和平之家」和「愛滋病兒童安寧療養院」

1977年在加州聖地牙哥附近的Escondido,創辦了「和平之家」(Shanti Nilaya),這是專門為聯絡病人和他們的家屬而設的醫療中心,同時她也成為「美國整體醫療醫學會」共同創會會長。


70年代後期羅斯開始對超越身體的經驗發生興趣,甚至想透過靈媒與死者接觸,這點差一點讓她被Jay Barham的媒體所騙。也許羅斯認為基督教也有靈魂轉世的觀念。


羅斯一生最大的願望之一,為愛滋病的兒童創建一所「安寧醫院」,給這些不幸的孩子最後一個家,可以讓他們在此安然地過世,她這個計畫頗受英國安寧療護之母的西西里‧桑德絲醫生(Dame Cicely Saunders 1918-2005)的支持與鼓勵,於是1985年她在維吉尼亞州Headwater鎮買了300英畝的地,實現她這個多年的夢想:「愛滋病兒童安寧療養院」,但是保守的附近維州居民,害怕愛滋病的傳染,拒絕羅斯的要求,結果在1994年她不但失去了她的房子,也失去了她所有的財物,以及他為愛滋病童所建的夢想之家,那些反對愛滋病童住在附近的當地居民,縱火燒毀了她的整棟建築物。


1995年她開始遭遇一連串的中風,致使她產生身體左邊有麻痺的現象,晚年她搬到亞里桑那州她兒子肯奈斯家附近,二位可愛的小孫子經常來看她,那是她晚年最快樂的時光,2002年「亞里桑那共和報」訪問她時,她說:「我已經隨時準備去見上帝。」2004年羅斯平靜地去世在亞里桑那州的Scottsdale,走完她多采多姿的一生,她的兒女孫子都隨伺在側,看她心安理得地破繭而出,讓她的靈魂飛向天國而去。最後他安葬在「天堂紀念花園墓地」,他鄉變故鄉羅斯並沒有回去她出生地的瑞士人間天堂。


羅斯重要著作

(1)「死亡與臨終醫療」(1969)
(2)「死亡─成長的最後階段。」(1974)
(3)「活到我們說再見的時刻。」(1978)
(4) 伊莉莎白‧庫伯勒‧羅斯自傳,和Derek Gill合撰(1982)
(5)記住秘密(1981)
(6)論兒童與死亡(1985)
(7)愛滋病:最後的挑戰。(1988)
(8)論死後的生命。(1991)
(9)死亡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1995)
(10)愛情雙翼的展開。(1996)


羅斯語錄

(1) 如果您生命中的每一天,您都活得很好,那麼您就無須恐懼死亡。
(2) 學習與自己內在的沉默溝通,然後您就會發現我們這一生所發生的每件事,都是有目的的。
(3) 只有當我們真正了解到在地球上的時間是有限的,而我們也無法預知何時我們必須出場,我們才會把握每一天的生命,認真地活出生命,彷彿今天是生命中的最後一天。
(4) 我們大家必須學到的最後一課是:無條件的愛,這不但包括要愛別人,也包括要愛您自己。
(5) 死亡並不可怕,它很可能是您一生中最美妙的經驗,最重要的是您這一生是怎麼活的。
(6) 您不必到印度或是世界任何其他地方去尋求和平,事實上在您房間或花園或甚至您的浴室,都可以發現內心深處的和平。






2010年6月22日 星期二

菲律賓國父─何塞‧黎剎(Jose Rizal,1861-1896)

by林衡哲


文藝復興型的和平主義者

黎剎是一位專業的優秀眼科醫師,同時也是文藝復興型的人物,他是亞洲第一位主張和平革命的民族主義者,在這方面,印度的甘地(1869-1948)和台灣的蔣渭水(1891-1931)都是他的精神後裔;至於生在同一時代的中國革命的先行者─孫中山(1866-1925),則是主張武力革命的先驅,在這方面毛澤東和蔣介石都是他的精神信徒。

在亞洲近代四位革命家中─黎剎、甘地、蔣渭水和孫中山以黎剎的才氣最高,他精通十幾種語言,他不但是眼科醫師,他也是小說家、詩人、畫家、雕刻家、擊劍高手、演說家、科學家和教育家等,雖然只活了短短的35年,由於他的善於分配時間,他在每一項專長領域都有傑出的表現,孫中山的九次革命起義武器都是槍、礮和子彈,而黎剎的革命武器則是他的詩和二部小說。


在這四位亞洲偉大的革命家中,以黎剎死的最悲烈,充滿了先知與悲劇英雄的形象,他從容赴義,為祖國而壯烈犧牲,在去世前數天,寫下了人類史上最動人的愛國史詩:「別了,我的祖國」。他35歲就死在西班牙統治者的槍桿下,他用思想啟蒙、小說與詩,所播下的革命種子,終於在犧牲後二年,獲得了歷史性的成果,結束西班牙三百多年的獨裁統治。


出身於富裕家族


何塞‧黎剎在1861年6月19日一個充滿月光、浪漫氣氛的夜晚出生於菲律賓拉古那省湖邊小鎮卡蘭巴(Calamba),因為出生時他的頭太大了,母親差一點難產而死,出生三天之後,他在天主教堂受洗,主持受洗的神父叫科蘭堤斯(Rufino Collantes),並由黎剎家的好友兼同鄉卡薩納斯(Pedro Casanas)擔任教父。何塞(Jose)的名字,是他母親取的,因為她很崇拜基督教聖人聖約瑟夫(St. Joseph),在受洗時,科蘭堤斯神父告訴他家人說:「好好照顧這個小孩,有一天他會成為偉大人物」,果然他的話成為先知式的預言。


黎剎的父母


黎剎父母共生了11個小孩,二男九女,他排行老七,他唯一的哥哥帕西阿諾(Paciano,1951-1930)排行老二,是黎剎的知音,他弟弟被槍斃之後,他參加菲律賓的革命運動,並成為英勇的將軍,革命成功之後,他在伯諾斯市(Los Baños)退休經營農場,活到七十九歲才去世。


黎剎父親法蘭西斯哥‧麥凱洛‧黎剎(Francisco Mercado Rizal,1818-1898)出生於1818年5月11日拉古納省的卑南城(Biñan),他曾到馬尼拉的聖荷西學院學習拉丁文和哲學,他的雙親去世後,他搬到科蘭巴去當佃農,他是一位能吃苦耐勞的強壯而具有獨立思考的人,他話不多但行動積極,他不但身體強壯而且具有英勇的精神,1891年1月5日80歲那一年在馬尼拉去世。黎剎在他學生時代的回憶錄中,暱稱他父親為「模範父親的典範」。


黎剎母親羅娜‧蒂歐羅拉(Dona Teodora,1826-1911)在1826年11月8日出生於馬尼拉,她在著名的聖塔羅莎女子學院受教育,她是一位非凡的女性,擁有精緻文化的教養、文學的才華和經商的能力,同時也俱備司巴達女性的剛毅個性,黎剎提到他母親時總是充滿了愛意:「我的母親是一位超凡脫俗的女性,他熱愛文學而且西班牙話也說得比我好,她會改正我的詩句,而且我研究修辭學時,她會給我很好的教導,同時她也是一位數學家並且博覽群書。」他母親在1911年8月16日以八五高齡去世於馬尼拉。


黎剎的祖先


像一般的菲律賓人一樣,黎剎也是典型的混血兒,在他身上流著西方人和東方人的血統,他有菲律賓土著、印尼人、馬來人以及中國人、日本人和西班牙人的混合血統,他的基因中以馬來血統最濃。


少年時代的黎剎


體弱多病的黎剎,還不到四歲時,就能以母語塔加拉文(Tagalog)和西班文寫下文句和詩。他在父母親藏有超過千冊的大圖書館裡,發現另一片天地,而且他對當地的植物和動物培養出終身的興趣,也迷上了寫生和用黏土或木材作模型。


7歲時,黎剎已經學會母親和一個家庭教師的所有知識,因此他被送到卡蘭巴的學校去上課,沒想到卻在幾個星期之後老師為難地告訴他雙親,學校已無法滿足這個孩子的求知欲。只好送他到距離故鄉八哩遠的小鎮比南(Binan)一間更有挑戰性的學校,這時他對語言的熱愛開始萌芽。他用塔加拉母語寫的詩愈來愈多,還寫了一齣受到大家喜愛的小型喜劇。


他9歲時,便寫了一首頗具革命意味的詩,描述正式承認塔加拉語的必要:「我們的母語像其他語言一樣,有自己的字母和文字;但這些,就像小湖上的船,在季風的肆虐下,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夜裡,早已遇難。」他大膽的文字表現出超齡的成熟,也流露出他將以激起菲律賓人的尊嚴,作為一生的職志。


10歲時,因母親的遭受迫害,更堅定他對抗西班牙人的決心。他母親遭到莫須有的指控,說她企圖毒害她堂弟的妻子。在沒有證據和正式審訊下,就被監禁在省會聖塔克魯斯長達二年半之久,西班牙的教士只是要羞辱這位受過高等教育又廣受敬重的菲律賓人罷了。


11歲時另一件更大的社會悲劇,使得教會開始對黎剎家族起了戒心。1872年1月20日,卡維特島上大約有二百名菲律賓人發動攻擊,殺死數名西班牙軍人。於是西班牙當局誣告教唆者為三名菲律賓教士─伯戈斯神父(José Burgos)、哥米茲神父(Mariano Gomez)和查摩拉神父(Jacinto Zamora)。結果他們三位在盧尼塔(Luneta)遭到斬首的命運。其中伯戈斯神父是黎剎哥哥的老師兼密友,黎剎時常聽到他們二人高談闊論國家改革之必要性。


這段不幸的插曲,對這個家庭有很深的影響。為了保護年幼的黎剎不受當局可能的報復,家人送他到當時菲律賓最有名的學校:馬尼拉的阿庭諾市立學校(Ateneo Municipal)就讀,這時才十一歲的黎剎,不到一個月,就成為班上的領袖(有點像台北醫校時代的蔣渭水)。雖然個子矮小像拿破崙,但每個人都稱他為「皇帝」,黎剎傳作者寇提斯(Austin Coates)說:「似乎任何事都難不倒他,他的天分大部分展現在學業、寫詩、繪畫和雕塑上,而且每一樣都很擅長,因為他精通時間管理的藝術。」15歲時,黎剎以最高榮譽及成績取得文學士學位,此項紀錄至今仍未被這間學校的學生超越過。畢業時他寫道:「再見了,生命中美好又難以忘懷的歲月!再會了,遠去的童年!」


聖多湯瑪斯大學時代(University of Santo Tomas)


聖多湯瑪斯大學成立於1611年,是當時亞洲最高學府之一,也是亞洲第一個大學,比美國哈佛還要早。但是本身受過高等教育的母親,卻強烈反對黎剎繼續進修,因為她知道她兒子代表西班牙當局最痛恨、最恐懼的人物─有能力有自尊的菲律賓人。於是她哀求說:「不要送他到大學!他已經知道得夠多了。如果繼續求學,只會讓他死於非命。」因為她不願意她的愛兒,像她一樣忍受牢獄之災。但是黎剎強烈的求知欲,不顧母親的反對,在哥哥和爸爸暗中幫助下,於1877年6月進入聖多瑪斯大學,起先他就讀文學院研究哲學和文學,但是第二年當他知道母親的眼睛將會瞎掉時,他就轉到醫學院去準備專攻眼科,以便日後,能夠救助他心愛的母親。


大學時代的黎剎,不但有時間與美麗的姑娘談戀愛,在繁忙的醫學課程外,他每星期都會把時間分配給各個學習科目,並排出時間創作詩歌、雕塑、素描,並從事文學及他隸屬的社團活動。他可以說是身體力行的時間管理大師。


由於他總是毫無忌諱地談論國家大事,所以常被保守的大學教授批評,這些教授告訴他,菲律賓人只有家鄉而沒有所謂的「祖國」,西班牙人才有「祖國」。然而,對自己的想法:菲律賓人的祖國就是菲律賓(這點與當年蔣渭水認為: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一樣),仍然堅持不懈。


18歲時,他的詩歌(獻給菲律賓青年)在「馬尼拉文藝學會」所主辦的公開競賽中,獲得冠軍。在這篇詩歌中,他寫到所有菲律賓青年都是「祖國最美麗的希望」,這是菲律賓史上首次有人公開表白「菲律賓是獨立的國家」,她有別於西班牙。


19歲時,他的寓言小說《眾神的會議》又獲第一名,但當西班牙獲知得獎者是菲律賓人時,將黎剎由第一名降為第二名(這點類似江文也在日本參加音樂比賽老是得第二名一樣)。同年他的輕歌劇《巴西格河邊上》在阿庭諾劇院公演,也頗獲成功。


20歲時,他為國家盟友皇家經濟學會百年紀念設計的蠟像,獲選為首獎,而且他對雕塑的興趣,也從未減少過。


因表現傑出,不得不流亡西班牙


讀完醫科四年的課程後(成績中上),他決心到西班牙深造,因為他再也無法忍受學校當局的種族歧視和敵視的態度,於是在1882年5月,這位神童變成一個流浪青年,他帶著哥哥和叔叔給的錢和一本表哥的護照,祕密地從菲律賓偷渡到歐洲。21歲的黎剎,於1882年11月3日,進入馬德里中央大學,除了醫學之外,他也同時選修哲學和文學,並且在繁忙的正式課程之外,他也同時在聖‧佛蘭多(San Fernando)藝術學院研究繪畫和雕刻,也邀請私人家教來教他法文、德文和英文,並且熱心地學起劍術和射擊,他對音樂的知識也求知若渴,並不時去參觀美術館和藝廊,廣泛閱讀形形色色的讀物,包括軍事工程也在他研究範圍內,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表面上他來歐洲是要取得醫學學位,事實上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祕密任務」(Secret Mission):仔細觀察歐洲各國的政府、法律、文化、語言與風俗習慣、工商發展,以便日後把菲律賓從西班牙暴政解放出來後,重大的建國工作打下基礎。


他在馬德里中央大學的三年中,過著司巴達式的生活,常參加菲律賓同學的聚會,在咖啡廳與來自古巴、墨西哥和阿根廷各國的留學生互相交流,他不會把錢花在賭博、喝酒和女人上,除必要的食衣住外,他偶而會買彩券試運氣,但對買書卻很大方,他從舊書店買了不少好書,並建立一間小型的圖書館,他大量的閱讀,看過聖經、美國總統列傳、服爾泰、荷拉西全集、文藝復興史和法國革命史等,但影響他最大的二本書是史篤姆夫人Harriet Beecher Stowe的「湯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和尤金蘇(Eugene Sue)的「流浪的猶太人」,這二部書激起他對受壓迫的不幸民族的同情,包括他所屬的菲律賓人。


1884年6月24日,因家裡困難哥哥沒寄錢過來,黎剎破產了,那天早上他沒錢吃早餐,餓著肚子到大學上課,並參加希臘文比賽贏得冠軍,同一天晚上他終於吃到晚餐,因為在馬德里一項國家競賽中,他受邀代表兩位得獎的菲律賓藝術家魯納(Juan Luna)和希達哥(Felix Hidalgo),在著名的英格里餐廳,發表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演講。他在這篇演說中提到:「對菲律賓而言,一個重要的時刻即將來臨,菲律賓人和西班牙人一樣優秀,西班牙皇室應該改變對待亞洲殖民地的方式。改革的主要敵人並不是當時經歷重大革命的西班牙,而是那些讓菲律賓政治和經濟陷入癱瘓的天主教教士。」


有史以來,這是海外菲律賓人最具煽動性的公開演說,在西班牙和菲律賓都廣為流傳,黎剎也無形中成為流亡菲律賓人最具權威的發言人。這時,他開始創作西班牙小說《別碰我》(Noli me Tangere),措辭強烈地揭露天主教修士的邪惡統治,其影響力和史篤姆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不相上下。


完成醫學博士學位和完成第一部小說創作


1885年,黎剎得到醫學博士學位、哲學及文學的學士學位。他寫信回家時說:「我終於成為醫生了。」接著他到巴黎跟眼部手術的創始者狄‧衛克博士(Louis Wecker)學習6個月後,他認為:「我已經了解如何進行所有的手術了。」之後,他再前往先進眼科研究重鎮─德國海德堡,與來自維也納的貝克教授(Prof. Otto Becker),參與不少專案的研究,並獲第二個眼科醫學博士,也學會先進的眼部開刀手術。然後再到柏林深造,在鼎鼎大名的病理學大師魯道夫‧柏爾喬(Rudolf Virchow,1821-1902)的推薦下,他成為柏林著名的「社會人類學術研究社」的會員,依慣例,他在1887年4月以德語在協會發表了:「塔加拉語的結構和拼字法」,這對一個尚未在醫學上有重要貢獻的年輕亞裔博士而言,是一項不可多得的殊榮。


1887年2月21日,26歲的黎剎在柏林完成他的第一部西班牙文小說《別踫我》,他那時窮得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幸好1886年聖誕節他的好友Dr. Maximo Viola從天而降適時扮演了聖誕老公公的角色,不但借錢給他渡過難關,還花了三百披索,在3月21日出版了二千本《別踫我》,他把這部63章的小說獻給我的祖國─菲律賓同胞。


在故鄉開業6個月


此書出版數個月後,他結束了五年的歐洲留學生涯,於1887年8月8日由馬賽經海路回到他日夜思念的故鄉卡蘭巴,他馬上在當地成立了診所。他的第一個病人就是他的母親,可惜她的白內障尚未成熟,以致無法立刻開刀。他被稱為「德國醫生」,為一群認為復原無望的病人進行手術,並成功地讓他們重見光明,由於醫術高明,生意興隆,到了1888年2月他每月有5千披索的高收入。他用開業所得為年輕人開了一家體育館,把歐洲的現代運動介紹到菲律賓,以運動、劍術和射擊取代鬥雞和賭博的不良習俗。當他不看病時,就素描、畫畫、雕塑和寫作與翻譯,但是他的小說《別碰我》引起了極大的爭論,最後變成了禁書,而他本人的安全也受到威脅,為了家人和朋友的安全,以及在國外寫文章也許會發揮更大的效果,黎剎只在故鄉呆了六個月,不得已在1888年2月3日再度出國流亡。


到倫敦研究「菲律賓島史」


他來倫敦住了10個月(1888年5月〜1889年3月),他來此的目的有三個:(1)增強他的英語能力。(2)到大英博物館研究莫嘉(Morga)所寫的「菲律賓島史」。(3)倫敦是對抗西班牙獨裁政權的避難所。


他在倫敦的最大成就是重新編註莫嘉的在1609年出版的「菲律賓島史」,他不但細讀此書,並博覽所有早期的菲律賓歷史,他認為莫嘉的書寫得很棒而且簡單明瞭,他是一位有現代學者素養的探險家,他的文筆忠肯,不會浮誇,每一個菲律賓都應該從此書去瞭解自己國家的歷史。這部由前任最高法院法官兼代理總督,所寫的書中提出有力的證據,證明島上的原住民在西班牙人到達前,就已建立了相當有價值的文明。


當他正在大英博物館埋頭苦讀之際,巴塞隆納的菲律賓人在1888年12月31日成立「團結連盟」,並在1889年2月15日創刊雙週刊「團結報」,黎剎被公推為「團結連盟」的榮譽主席,並開始為「團結報」寫出最叫座的專欄。在一篇最先見之明的論文〈下一世紀的菲律賓〉中,他就日益高漲的民族意識提出預警。論文結尾他提出迫切的呼籲:「西班牙!難道有一天我們必須對菲律賓說,妳對她的痛苦置之不理,如果她要獲救,必須全憑一己之力嗎?」這是有史以來首次,黎剎預言菲律賓未來脫離西班牙的可能性;同時他又鼓吹菲律賓在西班牙國會應有代表權。由菲律賓教士取代西班牙教士,創建非宗教性的公立教育體系、集會及言論自由、菲律賓和西班牙人的平等地位等重要議題。


開始創作第二部小說:「革命黨人」


1889年3月19日他帶著無數美好的回憶,告別他的倫敦情人Gertrude Beckett,第二度來到即將在5月6日舉行「世界博覽會」的花都巴黎,後來因為巴黎生活費太高,並想避開社交生活,專心創作他的第二部小說:「革命黨人」(Elfilibusterism),他在1890年1月28日搬到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去。在巴黎的10個月,他最大的成就是在1889年冬出版莫嘉的「菲律賓島史」註解版,並在短期內組織三個旅法菲律賓人的社團:Kidlat Club、The Indios Bravos和The R. D. L. M.。「Kidlat」泰格勒是「閃電」,主要是「世博會」期間的社交團體,第二個團體「勇敢的印地安人」是在「世博會」中北美的印地安人以自己的文化傳統為傲,因此黎剎也希望菲律賓人增加自己的智識與體力,讓外國人看得起我們。而R. D. L. M. Society則是「馬來文化復興」之意,促進菲律賓人在科學、藝術和文學各方面的進步,類似蔣渭水當年的「台灣文化協會」。


1890年1月28日他離開花都巴黎,抵達布魯塞爾過最簡樸的生活,專心投入第二部小說的寫作,並替「團結報」寫了不少文章,這時故鄉傳來了壞消息,他的家人不斷受到西班牙政權的迫害,於是黎剎開始做返國的準備,他不能忍受他在布魯塞爾寫書而家人和親戚卻因為他的言論而受到迫害,這時他創作一首詩:「給我的繆司」(To my Muse),表白他這段期間他內心的痛苦與掙扎。


1890年8月他由比利時到馬德里,想透過法律途徑替他家人和故鄉農民伸張正義,但是他找了很多有力人士也沒有用。8月19日他組織的「流亡者宣傳運動」的戰友Jose Panganiban去世了,他寫了一篇偉大的詩悼念他。12月他接到訂婚已11年的故鄉老情人雷諾爾‧魏貝拉(Leonor Rivera)寫信告訴他:「受母親之命,我必須嫁給一位英國人,乞求您的原諒。」這時黎剎的心幾乎要破碎了。再加上他與「團結報」的創辦人畢拉(Del Pilar)意見不合,他在1891年2月他放棄了流亡組織的領導權,同時也退出「宣傳運動」的組織,不再為「團結報」寫文章。


他第一次來馬德里渡過了3年愉快的大學生涯(1882-1885),但是這次來馬德里他卻經歷了人生最痛苦的6個月(1890-1891)。


他在1887年開始寫的第二部作品,終於在1891年3月29日他離開比爾里茲前夕,完成了「革命黨人」的初稿,最後於1891年9月18日在比利時大學城傑恩特(Ghent)正式出版,那時正是他最窮困的時候,幸好在巴黎的好友班秋拉(Valentin Ventura)適時寄一筆鉅款讓他印書及生活費,否則他差一點想把此書燒掉。此書比第一本書,更有批判的深度,小說的技巧也更成熟。在此書中黎剎暗示,如果民主的改革走頭無路時,武裝革命可能是讓社會轉變的唯一方式,他把此書獻給卡維特起義的三位菲律賓教士。這本被簡稱為《Fili》的小說廣為流傳,使黎剎贏得「菲律賓意識型態之父」的地位,而這二部小說被稱作菲律賓民族主義的聖經。


在香港成為眼科名醫


此書出版後,黎剎這位勇敢的改革者得到一個結論,長期居住國外無法讓他的國家激出改革的火花,因此他宣告:「戰場就在菲律賓」,於是他帶著6百本小說,於1891年10月18日他告別他稱為「自由之土」的歐洲。11月20日他抵香港時,摯友巴沙(Jose Ma. Basa)來迎接他,並且幫忙他設立眼科診所,1891年的聖誕節是黎剎一生中最快樂的聖誕節,因為他的父母親、哥哥、三位姊妹及妹夫都從菲律賓來香港與他團聚,在香港7個月中,他不但成為香港的眼科名醫,而且遠離西班牙當局的迫害,在英國殖民地過著自由快樂的生活,而且他替他母親開刀,讓她重新恢復閱讀與寫作的能力,更證明他醫術的高明。菲律賓眼科名醫奧肯普(Dr. Geminiano Ocampo)說:「如果黎剎專心作眼科醫生的話,相信他會成亞洲最傑出的眼科醫生之一,因為他具備了所有成為理想的眼外科醫生的條件。」


到了1892年5月雖然他在香港過自由自在免於恐懼的生活,並且收入也不錯,但還是下決心返回祖國,理由是(1)想與迪斯普耶(Despujol)總督討論香港殖民地的事情,(2)在馬尼拉成立「菲律賓同盟會」,(3)有人在馬德里攻擊他,說他在香港過安逸的生活,不想回去了。但是黎剎的親友都叫他別回去,他的妹妹千里達說:「您一回來這裡,他們就會馬上殺您。」但是黎剎已經視死如歸,他說:「如果我的死會結束您們大家的痛苦,我會死得很快樂。」於是他寫了二封密封起來的遺書(一封給他的父母兄弟朋友;另一封信給他的菲律賓同胞)。交給他的朋友馬奎斯醫生(Dr. Marques),就在1892年6月21日啟程返國,6月26日他和妹妹終於回到日夜思念的祖國土地:馬尼拉。


雖然受到政府的監視,他仍在7月3日創立「菲律賓同盟會」(La Liga Filipina),黎剎在香港已寫了同盟的成立目標:


1、 把菲律賓所有的島都統合成為一體。
2、 彼此互相幫忙與照顧。
3、 反抗任何暴力和不公。
4、 加強教育、農業、商業的改革。
5、 研究改革的方法和技術。


雖然這個組織以團結菲律賓人為目的,他所做的努力是改革性質的,而不是分裂的,但在西班牙總督及天主教教士的眼中,提倡改革即等同於叛亂,於是在成立後的第3天7月6日,他們以誣告他藏非法宣傳品為理由逮捕了他,7月14日就放逐到民達那峨島南部的偏遠小鎮達必丹(Dapita)。


達必丹四年的放逐生涯(1892.7.17-1896.7.31)


隨後的4年13天,他被放逐到世界上最荒蕪的地方之一,他剛到那兒時,寫信告訴他的家人:「這個鎮很悽慘,真的很悽慘。」但是1892年9月21日他意外贏得彩券6千2百坡索之後,他利用這筆錢,買了地,建了房子,並開始成立學校和小醫院,並讓這個貧窮的小鎮,逐漸地現代化起來,因為在阿廷諾時代他學過測量技師,他沒有用政府的錢,就自力替達必丹小鎮建立了乾淨的自來水系統,後來連美國水利工程師卡美隆(Mr. H. F. Cameron)就讚美說:「黎剎在資源那麼少的環境中,創造那麼完美的飲水系統,令人驚嘆。」然後他利用英國病人給他的5百坡索,替達必丹設計了燈光系統,這是菲律賓第一個有燈光系統的城市,連首都馬尼拉到1894年才開始有燈光出現。


他又與Sanchez神父發起美化城市的運動,他開玩笑說:「我要讓達必丹媲美歐洲最美的城市。」結果他果然把市中心的教堂附近做了成功的美化工作。


黎剎本來想在香港成立現代化的學院,但並沒有實現,現在這個理想終於在達必丹實現了,學生最多時有21位,不收學費,以工作代替學費,把歐陸現代化課程引進菲律賓,培養學生愛大自然、愛工作以及培養紳士的風度,是他最大的教育目的。


他有永不停止的求知慾,因此他經常和歐洲知名的社會人類學家、植物學家和動物學家通信,收集前所未知的植物和動物持續進行科學研究,他發現三種稀有的動物品種:一種蜥蜴(Draco rizali)、一種甲蟲(Apogonia rizali)和一種青蛙(Rhacophorus rizali),這三種動物均以他的姓氏命名。


同時他也以藝術的創作對抗他的憂鬱症,他完成了不少雕塑精品,包括《普羅米修斯之縛》和《超越死亡的科學勝利》,他為他心儀的一位阿庭諾學院的教授塑像,在1904年美國聖路易博覽會中,贏得金牌獎。


在流亡歲月中除了做農夫、老師、科學家和語言學家(這時他已懂得22種語言)、雕刻家外,他還發明每天製造6千磚塊的方法,並成立「達必丹農民合作社」,以避免中國商人的壟斷。


母親和妹妹曾來達必丹與他同住一年半,她的眼睛被他兒子開刀治好了,於是她回馬尼拉後,要黎剎寫一些新的詩給她欣賞,他重拾舊筆,再寫下他一生詩作的精品:「我的隱退」(Me Retiro),描述這四年流亡的心情。


當白天的工作結束之後,晚上孤寂的黎剎常會想起他的家人、歐洲的好友,回憶起童年和留歐的快樂時光,已嫁給別人的老情人蕾貝拉在1893年8月28日去世的消息,更增加他內心的空虛感,他需要有人在這孤獨的流亡歲月中,給他打氣,讓他的精神重新振作起來。果然上帝呼應了他的祈求,一位天使般的勇敢少女約瑟芬‧布烈肯(Josephine Bracken)適時跟著她的養父陶孚先生(Mr. Taufer)出現在黎剎眼前,這位18歲長得很甜美、個性優雅活潑的愛爾蘭裔少女,1876年10月3日出生在香港,母親因難產而去世,因此富有的陶孚先生認養了她,陶孚在香港時曾是黎剎的病人,現在因眼睛全盲沒有人可以治癒他而帶著養女千里迢迢來給黎剎看病,而黎剎卻與約瑟芬一見鍾情,馬上陷入情網,過去黎剎雖然有過無數次的戀愛,但是想結婚的念頭卻是第一次,可是天主教的神父歐巴哈(Obach)卻不敢給他們證婚,因社霧的主教不同意,除非黎剎聲明放棄他的政治理念,因此黎剎和約瑟芬只好手牽手在上帝面前自行婚禮,婚後是黎剎最快樂的時光,可是約瑟芬生了僅活了3小時的八個月早產兒卻令他悲哀。


當黎剎正為他早夭的愛兒哀傷時,菲律賓的天空也逐漸籠罩在革命的黑暗氣氛中。1892年7月7日在平民英雄波尼費希歐(Andres Bonifacio)領導下,成立秘密的革命團體叫「卡提普南」(Katipunan),這個組織在1896年5月2日在巴席格(Pasig)市祕密開會,決定派Dr. PioValenzuela帶一位盲人Raymundo Wata到達必丹去見黎剎,告訴他武裝革命的計劃,6月21日皮歐博士抵達必丹,起先他與黎剎聊得非常愉快,但是一旦提到波尼費希歐的流血革命計劃時,黎剎馬上站起來反對,因為他認為革命的時機尚未成熟,而且必要的武器和金錢也不夠,他更反對他們想用武力來救他出來的計劃,因為他必須信守當初他對西班牙當局「不逃跑」的諾言。


因此1896年8月底,菲律賓人發動武裝革命時,雖然黎剎之前不斷地告誡他的同胞,要以和平的方式改革,不要使用武力,但卻事與願違。為此他寫道:「我憎恨這種罪惡的方法,也絕對不會參與其中,對於被矇騙而參與革命的同胞們,我深深地感到遺憾。」


在「卡提普南」黨人未接觸他之前,歐洲知己布魯門特里德就建議黎剎去黃熱病流行的古巴做軍醫幫忙西班牙軍人和古巴人民,黎剎於是馬上行動,在1895年12月17日寫信給巴倫科總督(Ramon Blanco),要去古巴做軍醫的決心,但是當局對他的人道關懷置之不理,直到1896年7月1日總督才來信接受他做軍醫的要求,黎剎收到此信已經是7月30日,告訴他說,他將先赴馬尼拉,再去西班牙,再由國防部派他到古巴當軍醫。


這時黎剎非常高興,他可以重獲自由,再度出航到歐洲與古巴,因此他又創作了一首名詩:「旅行者之歌」。


最後的一次出國


1896年8月26日波尼費希歐和他的革命黨人在馬尼拉附近起義後的1週,1896年9月3日,他坐郵輪航向巴塞隆那,這是他最後一次出國。9月7日抵星加坡時,他的朋友馬尼拉的工商鉅子Don Pedro,勸他留在星加坡接受英國法律的保護,他的幾位住在星加坡的好友卡謬(Don Manual Camus)也勸他留在星加坡以保命,但黎剎信守他對巴倫科總督的承諾,他沒有聽從這些好友的勸告,但是巴倫科總督方面,卻沒有信守承諾,他暗中勾結國防部長和殖民部長把黎剎視為危險的敵人,必須擔起菲律賓革命負責,並暗中設下圈套,要捉他回國,即使9月28日船上有位乘客告訴黎剎他將被捕,他還是不敢相信他會被捕,10月3日船抵巴塞隆納,黎剎馬上變成階下囚,抓他的人正是讓他流亡四年的前菲律賓總督狄思普耶將軍,目前他是巴塞隆納的軍區司令,這種歷史的巧合有時比小說還要神奇。狄將軍跟他聊了15分鐘,告訴他將在10月6日晚上8點坐「科隆號」遣送回馬尼拉,這時黎剎對西班牙政府的背信感到震驚,他在日記中寫道,自己從未策劃反叛皇室。最後他寫了一段給上帝的禱詞:「您所作的一切,我都誠心服從。」


烈士的最後審判


在返國途中,他的國際友人知道黎剎蒙難,特別在星加坡請一位英國律師Hugh Fort企圖控告西班牙當局非法逮捕黎剎,並要求在星加坡釋放他,可是主判官科克(Loinel Cox)卻認為「科隆號」是西班牙軍艦,他無權干涉而失敗了,終於1896年11月3日,黎剎帶著手鐐腳銬被押回馬尼拉,並監禁在聖地牙哥堡的大牢裡。


1896年12月26日,軍事法庭以誣陷的煽動革命罪名,判他有罪,並稱他為「菲律賓暴動主要策動者的實際首腦」。二天後,他被判死刑。


在死刑之前12月15日,黎剎還發表一篇告全國同胞書,呼籲停止流血的革命,並用教育和勤勞的方式爭取國人最後的自由。12月28日新任總督無情的Polarieja正式宣佈判他死刑,並將在12月30日早上七點在魯納塔公園的巴古姆巴園運動場(Bagumbayan Field)執行槍決儀式,而這位總督也無形中成為菲律賓史上遺臭萬年的人物,因為他下令槍殺了一位永恆的愛國烈士─黎剎。


生命的最後一天


1896年12月29日早上七點開始,不斷有親朋好友來獄中看他,但是在中午12點到下午3點半,寫出了他那首不朽的史詩:「永別了,我的祖國」然後放進酒精煮爐中,這是法國摯友魯納(Juan Luna)夫人在1890年時送給他的,然後同時也給他生平最好的朋友布魯門特里德以德文寫訣別書:


「我親愛的兄弟,當您收到此信時,我已死去,明天7點我將被槍斃,但是我是無辜的,因叛變之罪與我無關。我將以平靜之心面對死亡,別了,我最真摯的朋友,不必為我哀傷。寄自聖地牙哥堡,1896年12月29日,何塞‧黎剎敬上」。最後也給家人寫信。


下午四點母親和妹妹千里達來看他最後一面,他乞求母親原諒他,他們三人抱在一起哭泣,最後黎剎把酒精煮爐交給千里達,並以英語悄悄告訴她說:「裡面藏有某些東西」,也就是那首這位英雄最後也是最偉大的菲律賓文學史上的無價之寶:「告別了!我的祖國」,他妹妹成功地把它偷渡出來。


晚上八點他吃完最後的晚餐後,他告訴負責執行死刑的Dominguez上尉,他原諒他的敵人,包括判他死刑的軍事法庭的法官。


12月30日5點半他吃下他在地球上的最後早餐後,分別寫二封信給他家人和哥哥。之後他的新婚夫人約瑟芬‧布烈肯跟他妹妹約賽法(Josefa)來看他,黎剎最後一次擁抱他心愛的妻子,並送她最後的禮物─一本宗教書,湯瑪斯‧肯匹士神父(Thomas Kempis)所寫的《基督的模仿》(Imitation of Christ),他在書上簽名:「給我親愛的不快樂的妻子約瑟芬。1896年12月30日,何塞‧黎剎」。


早上6點軍人吹起死亡進行曲,黎剎匆忙寫完最後二封分別給父親和母親的信之後,6點30分,號角從聖地牙哥堡吹起,黎剎儀容整齊地準備從容就義,當他經過母校阿庭諾學院前面時,他問神父那是阿庭諾學院的高塔嗎?神父回答說:是的,最後黎剎平靜地走到巴格姆圖運動場,面對馬尼拉的海灣的草地上,他站立著,向十字架做最後的親吻,並要求槍手正面開槍,但是他的要求被拒絕了,上尉仍堅持從背面開槍,因此黎剎只好面對海洋,這時西班牙軍醫Dr. Felipe Huiz Castillo要求量他的脈膊,他同意了,醫生驚奇地發現黎剎的脈膊是正常的,表示他已不畏懼死亡。


1896年12月30日早上7點03分,一代英雄終於死在西班牙獨裁者的槍桿下,他在世的時間只有35年5個月又11天。


烈士死後的哀榮


黎剎死後,菲律賓人卻活了起來,千百個島上的所有菲律賓人都團結起來了,在這個多樣風貌的島國,菲律賓民族主義第一次成為8百萬居民共同的呼聲。


可憐那些沒有遠見的西班牙人,他們無視歷史不可阻擋的潮流,他們殺了黎剎,不啻是預告一個獨立國家的基礎已經形成,正如一位偉大的菲律賓詩人Cecilio Apostol所說:


「他是被束縛的國家底救世主,
在神祕的墓園裡,不必為他哭泣,
也不必在意西班牙人短暫的勝利,
雖然一顆子彈摧毁他的腦袋,
可是他腦袋所產生的思想,
卻摧毁了西班牙帝國的統治!」


透過黎剎的作品,激起了菲律賓民族主義的浪潮,為菲律賓未來革命的勝利打下了基礎,他的一生證明了:「筆比刀劍更有力量」。這位多才多藝的天才、作家、醫生、科學家和政治烈士,已經成為菲律賓獨立建國史上,永恆的英雄人物。


而他獨立建國的理想,在半世紀之後的1946年7月4日美國獨立紀念日當天,由美國總統杜魯門的特派大使在黎剎的雕像前宣讀了菲律賓獨立宣言,他的美夢終於成真。


(2010年6月8日完稿)






2010年5月24日 星期一

精神醫學出身的存在主義大師─雅思培(Karl Jaspers1883-1969)

雅思培的生平


卡爾‧雅思培本來是精神科醫師,後來改行做心理學教授,最後卻以存在主義哲學大師留名青史,他對現代神學、精神醫學和哲學均產生重大的影響,他在醫學院畢業之後,接受精神醫學的訓練,而且也曾經做過精神科醫師,但是最後,他對哲學的探索產生濃厚的興趣,並且試圖去發現新的哲學體系而奉獻一切,雖然他被視為德國存在主義的重要代表性人物,可是他本人並不喜歡被人貼上存在主義的標籤。

一八八三年二月二十三日,雅思培出生於德國的奧登柏格(Oldenburg),父親是一位法律學者,母親是農家子女,他很早就對哲學產生興趣,不過因為受父親的影響,讓他決定進法學院就讀,但是不久,他就發現他對法律根本沒有興趣,因此一九O二年19歲那一年,他轉到醫學院改讀醫學,並以犯罪學作為他的畢業論文。

一九O九年他整整在醫學院苦讀七年才畢業,畢業後他找到海德堡一家精神醫院的工作,開始看起精神病患,這家醫院精神醫學先驅克烈培林(Emil Kraepelin)曾在此工作過一段時間,逐漸地雅思培對當時醫學界研究精神疾病的態度產生不滿,因此他決心想從事改革精神醫學的工作,可是在一九一三年30歲的他,意外地在海德堡大學找到一個臨時的心理學教授的職位,不久之後因為他的表現傑出,他的職位變成終身職,而雅思培似乎樂不思蜀地不再從事精神醫學的臨床工作。那時鼎鼎大名的社會經濟學家韋伯(Max Weber 1864-1920)也在海德堡大學擔任教授,雅思培變成韋伯家族的密友。


40歲那一年,他由心理學領域轉攻哲學領域,並且進一步的擴大他在精神醫學方面的主題研究,並且逐漸成為德國與整個歐洲的著名哲學家。


但是好景不常,一九三三年他50歲那一年,希特勒的納粹勢力崛起,雅思培因為有一位猶太人的妻子,他被政府當局視為他有「猶太污點」,因此一九三七年他被迫辭去教職,第二年他所寫的書也被禁止出版,但是因為他廣結善緣,許多人都在暗中支持他,他的很多朋友都認為他是無辜的,因此他得以繼續他的哲學研究工作,而沒有受到太多的孤立,可是他和他的妻子不斷地受到當局要送他們去集中營的威脅,直到一九四五年三月三十日,海德堡被美軍解放之後,他才重獲自由之身。


受到二次大戰期間受恐赫的影響,一九四八年65歲的雅思培搬到永久中立國的瑞士,任教於巴塞爾大學,晚年他在哲學界的地位愈來愈崇高,最後一九六九年在瑞士巴塞爾去逝,享年八十六歲。


他對精神醫學方面的貢獻


雅思培對當時大家對精神患者的普遍瞭解產生不滿,因此他開始懷疑「診斷的標準」和「臨床精神醫學的治療方法」,他在一九一O年發表了一篇革命性的論文,探討「妄想症」(Paranoia)問題,到底是人格方面的問題還是有關生物醫學變化的結果?在這篇論文中,雖然他並沒有提供新的觀念,但卻提出了一種新的研究方法,雅思培仔細研究好幾位「妄想症」病人,並且提供這些患者詳細的傳記資料,但重要的是他也提供了病人本身對自己症狀的看法,後來雅思培這種研究方法叫做「傳記方法」(Biographical method) ,已經成為現代精神醫學的主流研究方法。


一九一三年他出版了二巨冊的精神醫學史上的經典名著「一般精神病理學」(General Psychopathology),這部體大思精之作,是他多年來研究精神病理學的看法的總結,不僅作為德國精神醫學界必讀之作,而且很多現代的診斷標準是從此書裡面的觀點發展出來的。其中特別重要的事,雅思培相信精神醫生必須由外在形式去診斷症狀(尤其是對精神異常的病人)而不是由精神病人的內在去診斷。譬如說,要去診斷「幻覺」(hallucination),病人看到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病人在沒有任何感官的刺激下,他經驗到的視覺上底現象,也就是形式比內容重要。


他對哲學和神學的貢獻


大多數評論家,都把雅思培與存在主義哲學連結在一起,這主要是因為雅思培深受二位存在主義哲學先驅:丹麥的齊克果和德國的尼采的影響,另一方面是他的哲學研究的主題與「個人自由」息息相關,而個人自由也是他哲學思想的重心所在。


一九三二年他出版了三巨冊的「哲學」(philosophy),在此書中雅思培發表了他對哲學史的看法,並介紹他哲學研究的主題,他從現代科學和經驗主義開始講起,雅思培指出當我們對現實產生懷疑時,我們就會面對實驗或科學的方法是無法超越的,在這點上,個人面臨一種抉擇,陷入絕望和放棄或是採取信仰的跳躍進入雅思培所謂超越之境。在做此跳躍時,個人面對他們自己的無限度的自由,雅思培稱此為「存在」,也就是終於能夠體驗真實的存在。


對雅思培而言,「超越」一辭就是存在於時間與空間的世界之上,他的超越的公式導致很多哲學家認為雅思培是一元論者,即使他本人一再強調承認主觀和客觀的觀念底正確性是非常必要的。


雅思培是比較了解「處境」(situation)的一人,他由主修法律而轉入精神病理學,仍然不能解除他的疑感,終於不得已才步入哲學的堂奧,他深深地體驗到哲學之無用。然而還自願的投身進去,他自己說:「雖然我不斷的在讀偉大哲人的著作,我至今仍不信賴哲學,不過另一方面,科學的限制與智識的可能性卻明白的啟示我哲學在我們生活中的重要與必要。」又說「要想成為一個哲學家,對我來說簡直和想作詩人一樣,是件愚昧之舉。」雅思培處於亂世,因此他的存在哲學根本是亂世哲學。他認為社會學、心理學和人類學都非根本之學,它們所探究的只是有關人的問題,而不能鞭辟入理,直接觸及「人」本身的問題,雅思培放棄了方法「Method」認為在社會學、心理學或人類學的方法或其他種種方法之下所了解的人只是一個側影,而不是他的血與肉,治學可能要用方法,然而治人卻絕不能用方法,不然將無法滲透到心的地下室,易言之,不能了解人的底細,雅思培拋棄了諸種「方法」之後,他建立一個原則─視人類與萬物為一種生命體來探索,他以一種特殊的知識來窺察生命的現象,也就是尼采所謂,「以藝術家的眼光觀察科學,更以生命的眼光觀察藝術。」


雅思培與另一位德國存在主義大師馬丁‧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兩人都對「存在的意義」探索頗具興趣,他們本來也是好朋友,但後來因為海德格傾向納粹政權,才導致友誼的破裂,雅思培雖然在遭遇人類精神上的破舟之痛,但他不像海德格那樣汲汲於想建立思想體系,因為有體系的思想不可能是存在問題,而「脫離了『存在』,去創造形而上的客體世界。或去闡解存有(Being)之根源,是毫無用處的」在此,雅思培暗示海德格哲學的徒勞,而他本人則用「超越」(Transcendence)來應付一切死結。最後他也放棄存在哲學而步入理性哲學作為一種解救之道。在面臨悲劇之後,卻還能憑著他「高貴的靈魂」來讚美世界與生命的美好,這是一種宗教的境界,而藏在雅思培的「超越」之外衣裡的,正是這種宗教境界。總之,在存在主義大師中齊克果是虔誠的基督徒,而沙特是公開的無神論者,雅思培是泛神論的人文主義者,因此他絕對不是宗教上的虛無主義者。


雖然雅思培反對宗教的教條,包括個人的上帝觀念,透過他的「超越哲學」和「人類經驗的限制」,他也影響了當代的神學思想,而神秘的基督教傳統也影響他頗深,他對東方哲學特別是佛教產生濃厚的興趣,由此它發展出「軸狀時代」的理論,在這一時期,哲學和宗教都有可觀的進展,他甚至為了基督教的去神話問題,與魯道夫‧布特曼(Rudolf Bultmann)作公開論辯。


雅思培也廣泛地寫文章討論現代科學和現代經濟以及政治機構對人類自由的影響,在二次大戰期間,因為他太太是猶太人而必須放棄教職,戰後他恢復他的教職,並為此問題寫了一本書叫「德國的罪行問題」(The Question of German Guilt),他勇敢地探討德國人在希特勒第三帝國時期所患的殘暴行為與過失做全面性的檢討。


雅思培的政治觀


雅思培重視人文主義和政治領域方面的統合底文化傳統的連續性,他強烈反對極權主義的專制政治,他也警告技術專家政治的危險性和把人當作科學工具的政權,他也懷疑多數決的民主,因此他支持的政治形式是:保障個人的自由和有限的政府權力,建立在可靠的傳統並且由智識精英來管理。


雅思培的影響


雅思培認為康德之後,最重要的二位哲學家是齊克果和尼采,在他所編著的:「偉大的哲學家們」一書中,他寫道:「我懷著戒慎恐懼的心情來接觸齊克果的哲學,除了尼采之外,我認為他是康德以後最重要的思想家,至於歌德和黑格爾給一個時代劃下了一個句點,並成為當時最流行的思想,也就是屬於實証論的自由科學,而不能視為真正的哲學。」


雖然雅思培的確深受齊克果和尼采的影響,但是他也受更傳統的哲學家的影響,尤其是康德和柏拉圖,華爾德‧科夫曼(Walter Kaufmamn)在他的名著:「從莎士比亞到存在主義」中說:「雖然雅思培的確受齊克果和尼采的影響,但是他比較接近康德的哲學。」


因此雖然雅思培常被視為尼采和齊克果的接班人,事實上他的眾多觀點似乎跟康德比較接近,尤其是康德的矛盾論和康德在自由、信仰和決斷領域方面的思想可以說是雅思培的模範,但是即使重視智識的康德,也認為有時必須擺脫智識為信仰留些空間,而雅思培之所以珍視尼采,也是因為尼采有時也會擺脫智識,讓雅思培的哲學信仰預留發展的空間,這點從雅思培本人的一篇論文「論我的哲學」中得到證明:「當我在學校時,我首先接觸到史賓諾沙,然後康德成為我喜愛的哲學家,即使到現在仍然是,後來尼采變成對我很重要的哲學家,是因為他對虛無主義的莊嚴啟示和如何去克服虛無主義的課題,對我產生影響。」


而在二十世紀的思想家中受雅思培影響最深的二位是:Jeanne Hersch和Hannal Arendt,他們後來也成為德國思想界的重要人物,另外二位受他影響的是他的學生Paul Ricoeur以及他在海德堡大學的接班人Hans-Georg Gadamer。


除了文中所提的雅思培著作外,他還有下列名著:
(1) 存在主義哲學。
(2) 理性與存在。
(3) 智慧之路。
(4) 人在現代社會。
(5) 為每一個人所寫的哲學。
(6) 史特林堡和梵谷以及史威登壁(Swedenborg)和賀德林(Holderlin)之間病態之分析。

2010年4月15日 星期四

美國現代大詩人─威廉‧卡洛‧威廉斯(William Carlo Willams,一八八三~一九六三)

林衡哲

正如俄國小說大師契訶夫(Auton Chekov)所謂:「醫學是我的太太、文學是我的情人。」對美國的威廉斯(WCW)而言,他不僅是傑出的開業醫生,也是近代美國名列十大的現代詩人,他可以說是魚與熊掌兼而得之的人物,在其漫長的一生中,他整整在他的故鄉新澤西州的盧瑟福(Rutherford)開業服務鄉親四十年以上,雖然學小兒科出身,卻是全方位的全科醫師,在故鄉接生過二千名以上的嬰兒來到人間,週末他經常開車半小時,到紐約市參加形形色色的藝文活動,與第一流的文人作家互相腦力激盪,因此他也變成了十項全能的作家,散文、詩歌、小說、戲劇、評論幾乎樣樣精通,其中以詩的成就最大,尤其與美國的詩壇現代主義與意象主義運動息息相關,雖然他是第一流的醫生也是第一流的作家,但是他更用心在成為好的作家,雖然對他而言,兩者皆精通,但是成醫之道似乎比成文之道簡單一點。

早年身世

一八八三年九月十七日,威廉斯出生在紐約市附近的新澤西州的盧瑟福小鎮,這個社區靠近帕特森城(Paterson),他的父親William George Williams是英國移民,而他的母親Hélène Hoheb Monsantos則是波多黎各的移民,十三歲之前他都在家鄉盧瑟福公立學校就讀,然後他被送到瑞士日內瓦附近的Chateau de Lancy就讀,然後再到法國巴黎唸多孔塞高中(Lyćee Cordorcet)念了二年,最後回去美國紐約市的Horace Mann School完成學業。

19歲那一年(1902),他進入著名的賓州大學醫學院,就在念醫學院時,他與詩人龐德(Ezra Pound)、杜利特爾(Hilda Doolittle)和畫家德穆思(Charles Demuth)過從甚密,這些友誼,不但影響他生命的成長,同時也對詩產生濃厚的興趣,但並不影響他醫學院的功課,祇是使他的生活更為多采多姿,終於在一九○六年23歲時獲得賓大醫學博士學位。畢業後在紐約市的醫院做了一年實習醫師,然後再去歐洲萊比錫大學專攻三年的小兒科醫學,並到處旅遊尋找創作的靈感,他的名詩「牆與牆之間」(Between Walls)便是這時期的作品。

展開在故鄉的開業生涯

一九一○年27歲他回到盧瑟福,開始他的開業生涯,整整在此開業將近41年,才於一九五二年68歲時結束行醫生涯。大部分他的病人只知道他是好醫生,很少人知道他是詩人,病人中更少人讀過他的作品,他是當地有名的婦產科醫生在一九一○到一九五二年之間,他至少接生了二千個嬰兒來到人間,今天他的故鄉記得他,不是因為他是名醫,而是因為他是名作家,盧瑟福特別以他為名創建「威廉斯演藝中心」做為一個劇院表演的場所,這點台灣的蔣渭水與賴和都沒有獲得同樣的殊榮。

他的文學生涯

雖然威廉斯的本行是醫生,但在文學方面,他也有完整的文學生涯,他的作品包括短篇小說、詩、戲劇、評論、一本自傳、翻譯及書信集,他的作品非常多元化與多采多姿,跟賴和一樣他在看完病人之後,晚上才有時間寫作,一到週末,他就把醫務交別人代診,他則跑到紐約市去邂逅文人畫家們,跟他過從甚密的前衛畫家有杜象普(Marcel Duchamp) 和皮卡比亞(Francis Picabia)以及詩人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和摩爾(Marianne Moore),他也積極地參加意象主義的運動,他雖然深受龐德的影響,但不久他就與龐德和艾略特(T.S.Eliot)分道揚鑣,走不同的路,他比較像小說家的福克納取材於本土,描寫的也是本土的故事,至於龐德與艾略特因長期旅居國外,走的是國際化的路線。威廉斯晚年也常巡迴全美各地去朗誦他的詩,並開文學講座。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不少歐洲前衛藝術家都移居紐約市,威廉斯變成他們的好朋友,在一九一五年一群紐約的藝術家與作家,在詩人克列柏格(Alfred Kreymberg)和曼雷(Man Ray)領導下,成立一個文藝組織叫「另外一群人」(The Others),這個組織的重要成員有:Walter Conrad Areusberg、Wallace Stevens、Mina Loy、Marianne Moore和Duchamp等,威廉斯也與他們打成一片,透過這個組織,他才瞭解達達主義運動,因此他早期的詩作頗受達達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的影響,也因此他加入了這個組織,才使他成為美國早期現代主義運動的健將之一。

威廉斯不喜歡龐德,更不喜歡艾略特的名作「荒原」,因為「荒原」經常引喻外國語與古典的典故,威廉斯喜歡從他生活的週遭,做他詩作的主題,但在一九四六到一九五八年之間,以新澤西故鄉的Paterson為主題,寫出了現代的史詩般的拼貼試作品,他描寫帕特森市歷史人物和重要事務,並且探討詩人在美國社會的角色,威廉斯最有名的詩作方式可以歸納為「沒有觀念,但有實體存在」,他主張詩人必須擺脫傳統的詩底型式,和不必要的引喻,試著去描敘真實的世界,因此摩爾(MarianneMoore)說:「威廉斯用連貓和狗都可以讀的通俗美國話寫他的詩,因此具有獨特的美國俚俗的風格。」

他對美國文學的最重要貢獻之一是,他很願意指導年輕一輩的詩人,雖然龐德和艾略特或許在國際詩壇上更有名,但是無數年輕詩人卻說他們受威廉斯的影響很大,一九五○年代與美國的許多現代文學運動:例如披頭世代、舊金山文藝復興派、里山詩派和紐約詩派無不受威廉斯的影響,他親自教導奧爾遜(Charles Olson),他後來創立了里山學派的詩,另外二位里山詩派的大將Robert Creeley和Denise Levertov也是他的子弟兵;他在里德學院(Reed College)講學時,直接影響了文藝復興派的三位重要人物:Gary Snyder、Philip Whalen和Lew Welch,他跟新澤西同鄉的金斯堡(Allen Ginsberg)也關係密切,並且指導過他。金斯堡也說過基本上威廉斯解放了他的詩聲,威廉斯曾替金斯堡的二部詩集寫過序,威廉斯甚至支持過一位無名詩人魯易士(H. H. Lewis),他是一位激進的密蘇里州的共產黨詩人,因為威廉斯相信他的詩說出了人民的聲音,雖然他經常喜愛那些受他影響的年輕詩人所寫的詩,但對披頭一代所寫的沒有「詩的形式」的作品,則抱持反對的態度。威廉斯相信詩的形式和表現應該互相融合在一起。

他的私生活

他先愛上他老婆的姊姊,被拒絕之後,才在一九一二年29歲時與佛羅倫斯‧赫曼(一八九一~一九七六)結婚,婚後搬到盧瑟福的家,他們終身都住在這裡,不久他第一部嚴肅的詩集「Tempers」出版了,那時他在巴黎遇到了龐德與愛爾蘭小說大師喬艾思,因為在年輕時代,他與他兄弟有愉快的歐洲經驗,因此他先回去美國看病人,卻讓他太太和兒子體驗一年的歐洲生活。

一九四八年65歲他的心臟病發作,第二年他又忍受了幾次中風發作,身體逐漸變差,加上麥加錫主義風行,他被懷疑為共產黨的同路人,讓他失去了國會圖書館顧問之職,一九五三年曾在精神病院接受憂鬱症的治療,雖然年輕時代他過了多采多姿的生活,開業的行醫生涯與文壇的風光生涯他都有很大的成就,但晚年卻因疾病而生活得頗為淒涼,終於在一九六三年三月四日79歲時去逝在他盧瑟福的家。去世二天之後,一家英國出版商宣佈要出版他的詩集,這是命運的諷刺,因為他終身反對英國對美國詩壇的影響,終其一身,他很少受到英國詩壇的肯定,他的榮譽都建立在美國的詩壇上,死後他葬在新澤西州的Lyndhurst小鎮。

一九六三年五月他死後才獲得普立茲獎,得獎的代表作是他在一九六二年出版的「Pictures from Brueghel and Other Poems」,同時他也得到國家人文學院的詩底金牌獎,除了上述的得獎之作外,他的重要詩集還有「Kora in Hell」(一九二○)、「Spring and All」(一九二三)、「Paterson」(一九六三)和「想像力」(一九七○),美國的詩社每年都以「威廉斯獎」為名:盼給由美國大學出版社或小型的非營利出版社所出版的「年度最佳詩集」,他在盧瑟福的家,業已被指定為歷史性的國定古蹟,二○○九年他被列入「新澤西州的名人堂」。

他的詩的特色

威廉斯最著名的詩選集,叫「紅色的手推車」(The Red Wheelbarrow),可以說是美國意象主義運動詩體的代表作,但是他和龐德一樣,過了不久,兩人都拒絕了意象主義運動,但他對美國現代文學的現代主義運動,有很強烈的認同,他視自己的詩是純粹的美國產品(Made in America),他的詩是美國文化與多元社會的文化背景所產生,並透過新式的語言來表達新鮮的美國詩風,同時他也擺脫了英國和歐洲文化的陳腔濫調,他嚐試發明完全新鮮的詩體,從每天的生活環境和平民的生活為中心,去建構美國的詩底型式,作為一位開業醫生,他常以每天第一個病人的眼光與感受去觀察週遭的世界,他避免用傳統的韻律,而喜歡用古希臘女詩人莎孚式的風格去表達他底詩的內在心聲。他的詩的節奏也有爵士樂的味道,他的長詩常分為三段來敘述,總之,威廉斯的目標是在表現真正的美國韻律,雖然平常不受人注意,但卻存在於美國的日常語言中,這是與歐洲的傳統是截然不同的,在精神上他是懷特曼(Whitman)的接班人,但在詩的風格上,與龐德是同一時代的人,他要為美國人建立對自己文化的信心,因此他也可以說是愛默生(Emerson)的精神後裔。

(二○一○年四月七日)

2010年3月22日 星期一

美國臨床醫學與醫學人文大師~威廉‧奧斯勒(William Osler,1849-1919)




醫學是一門有科學根據的藝術


加拿大裔的美國醫學人文鼻祖:威廉‧奧斯勒爵士(Sir William Osler)說過一句重要的話「醫學是一門有科學根據的藝術」(Medicine is an Art base on Science),也就是說醫學基本上是屬於人文的藝術,跟其他的人文藝術不同的是他有科學的根據。


奧斯勒不但寫出了美國第一部醫學教科書:”The Principles and Practice of Medicine”,而且首創「臨床教學」的風氣,在他之前美國醫學教學只有講課(Lectures)而沒有臨床教學,他把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醫學院變成美國醫界的龍頭,晚年他又到牛津大學講學,對歐陸也產生了影響,他對美國醫學院學生的演講,引經據典,旁徵博引,非常精彩,今年九八高齡的日本國寶級元老醫師日野原重明,不但為他寫了一部傳記,還特別把他的演說集註釋出日文版,最近在楊義明教授催生下,已經有漢譯本。奧斯勒醫生建議美國的年輕醫生在睡覺之前,看半小時的人文書,他開出的書單有十本,他說這些書對病人的瞭解與同理心的培養非常有幫助,這十本書的書目如下:


醫學生的十部床頭書:


(1) 新舊約聖經。
(2) 莎士比亞的作品。
(3) 蒙田散文集。
(4) 普魯塔克的傳記。
(5) 羅馬皇帝馬古斯‧奧里略的回憶錄。
(6) 艾匹克泰特之作品(Epictetus)。
(7) 醫師的宗教(Religio Medici)。
(8) 唐‧吉訶德。
(9) 愛默生的作品。
(10) 早餐桌上的篇章(奧利佛‧溫道爾‧霍姆斯醫生著)(Breakfast-Table Series:Oliver Wendell Holmes)。


他推薦的這些書,我年輕時代行醫時看了五、六部,的確對我個人的行醫態度,有種無形的影響。


早年的奧斯勒


奧斯勒於一八四九年七月十二日出生於加拿大安大略省(Ontario)的小城Bond Head,是八個孩子中的老么,父親(Featherstone Osler 1805-1895)本來是英國海軍軍官,一八三七年從海軍退休之後,才移民加拿大成為聖公會的宣教士,在北加拿大的小鄉下傳教。年幼時調皮搗蛋的個性使他惹了不少麻煩,十四歲時遭到退學,二年後,曾有數日被關進監牢的記錄。雖被認為是麻煩製造者,但他因深受父親的影響將來也想當牧師,因此在一八六七年進入三一學院(現在的多倫多大學)念神學院,之後在老師的啟發下,他對自然科學與醫學產生濃厚的興趣,於是在第二年轉入私立多倫多醫學院,他念了二年之後,因這個學校教學不是很理想,他又轉到蒙特婁的麥吉爾大學(McGill Univ.),就讀醫學院,並在一九七二年獲醫學博士學位。


畢業後赴當時醫學最發達的歐洲習醫二年,在臨床及實驗醫學打下良好的基礎,然後重回麥吉爾大學醫學院擔任教授,那年他才二十五歲。他是第一位把顯微鏡引進加拿大的人,同時也在醫學院第一個成立「醫學雜誌讀書會」(Journal Club)。也是第一座生理學實驗室的催生者。他不喜歡課堂上的正式教學方式,而喜好床邊教學或在屍體解剖室裡教學,他同時指導天花病房的醫療工作,並親自執行了八百例以上的屍體解剖。


充滿憐憫之心的奧斯勒


他非常有憐憫之心,有一次他看見路旁凍得發抖的乞丐,他便將外衣脫下送給乞丐;又有一次,有個從英國來訪的學生罹患惡性天花,且於三天後去世,奧斯勒寫了一封信安慰他的父母,解釋這種病的過程及其嚴重性,並說明這學生死時非常安詳;三十年之後,當奧斯勒遇到這學生的姊姊時,她告訴他那封信帶給她雙親莫大的安慰。


一八八四年他離開加拿大,應聘到美國賓州大學成為臨床醫學的主任教授,他以自由的方式鑽研醫學,結果在保守的費城掀起了一陣旋風,他在此五年間,執行了二百例病理解剖,並發表了無數論文。除全心投入工作中,他也用心經營同僚間的友情經營。此外也花很多時間在病房裡觀察病人的臨終變化,而常有新的發現,並引進顯微鏡成為診斷疾病的重要工具。一八八五年在他的號召下,在費城成立了美國醫師協會,並在一八八六年舉行首次年會。


在約翰‧霍普金斯的黃金時代


巴爾第摩的約翰‧霍普金斯醫院在一八八九年成立時,馬上邀請奧斯勒做主任醫師,他來霍普金斯醫院之後,馬上聲譽崛起,使他在教師、人文主義者和臨床教授三方面建立全國性的聲望,剛開始時醫院只有220床,駐院病人只有788人,十六年之後他離開時,病人已增加到4200人。總之,在他任職十六年期間,他成為當時北美洲最重要的醫師及教師。一八九三年,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成立,他是草創時期的第一位醫學教授,並成為全美訓練最完整,要求也最嚴格的醫學院;它也是全美第一家,入學學生必須先完成四年大學教育的學校。奧斯勒曾說:「我們很幸運來這裡當教授,若是來當學生,我們可能進不來。」


也許奧斯勒對醫學的最大貢獻是,他強調醫學生必須從看病人和與病人對話是醫學的重心所在,同時他還建立了駐院醫師的制度,此制度後來被所有英語系國家的教學醫院所採納,台灣也在五十年代採用此金字塔式的實習醫生及駐院醫生的制度直到今天。


奧斯勒最有名的著作《醫學的原理與實踐》在一八九二年完成;他為了要完成這本書,一八九一年的夏天特別從他的私人豪宅遷入醫院宿舍,開始日以繼夜的工作,每晚當十點的鐘聲響起,才脫下他的長袍。此書內容完整、思想清晰、文筆流暢,成為當時最有名的醫學教科書的聖經,內容雖然研究成果不多,卻間接而顯著的對醫學有重大貢獻。這書讓醫學生知道人類對疾病的認識是何等有限,洛克菲勒家族的老大約翰因受此書影響,而創立了洛克菲勒醫學研究中心,野口英世便是在此研究而發現梅毒螺旋菌。


在病房裡,大家暱稱他為酋長,他的才華在病房裡展露無遺。他致力於病患照顧流程的簡單化,鄙視當時的許多藥物,他認為:「我們能夠提供病患最大的幫助,是在於簡單的身體上和心理上的照顧,以及小心地使用一些已被適當研究過的藥物,使用這些方法所達到的效果如何,我們有活生生的實體所提供的訊息可看。」他熱愛教學,認為病人本身是最好的教學題材,沒有病人就等於沒有教學,而學生們因他與病人的親密接觸,以及對病人的生活充滿興趣而越加尊敬奧斯勒。因此奧斯勒成為全美國最有影響力的醫生與教授,因為他改變了醫學生的教學方式:重臨床實習,減少課堂上講課。他說他希望他的墓誌銘是:「他把醫學生帶到病房去做臨床教學。」他也特別強調全身檢查的重要性,每天帶醫學生和駐院醫生做教學巡診也是由他開始的。奧斯勒常說:「一個學醫的人不看書,彷彿水手出航沒有地圖,但是學醫而不看病人,那根本就是沒有出航。」他也說過另一句銘言:「如果您仔細傾聽病人的話,他們就會告訴您正確的診斷。」他一再強調問病歷的重要性。


在約翰‧霍普金斯時期,奧斯勒的名氣越來越大,處處受聘為顧問醫師,甚至連總統和內閣官員也來向他請益。身為顧問醫師,在那抗生素尚未發明的時代,很多疾病都是無法治療的,這時他會以關懷的口吻給病人及家屬一點希望。


晚年到牛津大學任講座教授


面對愈來愈重的工作壓力及責任,他打算在六十歲時退休,因他的哥哥在六十歲時死於心臟病;而在霍普金斯的最後幾年,他有間歇性胸悶的症狀出現。這時牛津大學邀請他去擔任Regius醫學講座教授,只負責教學而沒有臨床上的工作,他太太勸他趕快接受這個輕鬆的工作,於是他在一九○五年二月二十二日發表有關老人學的告別演說:「固定時期」(Fixed Period),他說:「世界上有效地推動巨大改革的工作,都是由二十五歲到四十歲的年輕世代完成的。四十歲以後便開始走下坡了。」這時才五十五歲的他,也以幽默的口吻提到名醫Anthony Trollopés一八八二年也叫「固定時期」的一篇演說:這篇演說提到人在六十七歲退休之後,再過一陣子,如果無事可做,就可以用「哥羅仿」讓生命和平地結束。結果這篇演說引起軒然大波,很多報紙都以頭條報導:「奧斯勒推薦在六十歲時用『哥羅仿』。但是奧斯勒本人從一九○五年擔任牛津大學醫學教授到一九一九年才以七十高齡去世,在這十四年中,他的行程永遠排得滿滿的,忙於到處開會教學與演講及籌設一座大型的醫學史圖書館。一九一一年他被英國國王授予爵士的榮譽,當時美、加人士到英國旅遊行程中,幾乎都會安排去參觀莎士比亞的出生地及訪問奧斯勒夫婦。


奧斯勒在一八九二年五月四十三歲時,才與Grace Revere Gross結婚,她是一位費城大名鼎鼎的外科教授Samuel Gross的遺孀。奧斯勒夫人頗能忍受他的一些怪癖,包括在無任何預知情況下,奧斯勒會帶些朋友回家吃飯,婚後他們育有二個男孩,其中一位出生後不久即過世。另外一位兒子Edward Revere Osler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一九一七年八月不幸被砲戰炸死,奧斯勒夫婦聞此惡訊悲痛異常,久久無法平復。一九一七年十月,有位好友到牛津大學拜訪他之後說,再也看不到他昔日的幽默與笑臉了。


一九一九年十月,奧斯勒患了當時大流行於歐洲的西班牙流行性感冒,接著併發Hemophilus influenzae細菌性肺炎及膿胸,雖然接受肋體切開引流膿胸,但病況仍不斷惡化,於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病逝,享年七十歲。夫人Grace比他多活了九年,兩人一起葬在祖國麥基爾大學的奧斯勒圖書館內。


視病如親的典範人物


一九二五年奧斯勒的高徒哈維‧庫欣(Harvey Cushing)替恩師寫了三巨冊的長篇傳記,並於一九二六年贏得普利茲的「傳記文學獎」,一九九九年又有麥可‧布里思(Michael Bliss)出版了一部可讀性很高的短篇傳記。日本醫學人文大師日野原重明也替他寫了一部日文的傳記。


如果說巴斯脫是廿世紀基礎醫學的典範人物,那麼奧斯勒可以說是廿世紀臨床醫學的典範人物,他多方面的貢獻仍會深深影響廿一世紀的醫學發展。他在現代醫學的許多專科領域中,仍被視為重要的開山祖師之一,他有恢宏的世界觀,他強烈反對狹隘的民族主義,並在全世界各地先後成立110個醫學協會或組織,他不但是熱心教學的好老師,他「視病如親」的精神更使他的弟子感佩,在醫病關係上,他認為醫學是一種醫術而不是一種交易,是一種召喚,而不是一種職業,如果一位醫師把醫療當作一種交易或職業,那病人只不過是一種商品,這人只不過是個醫匠,不配稱為醫師;醫師應該把每一位病人當作有血有肉、有靈有魂的人,需要以愛心、耐心、關懷、憐憫之心對待他,因為每一個人在奧斯勒的心目中都是至寶,以這樣的態度對待病人,才算是良醫的基本態度,在這方面威廉‧奧斯勒為我們立下了世紀典範。


(二○一○年三月十六日於北醫醫文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