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為本,醫學為用
推動醫學人文教育之深化與向下紮根

2011年5月23日 星期一

新生代活躍於文壇的醫師作家~王浩威、陳克華

新生代活躍於文壇的醫師作家大都出生於1960~1970年代,正值年輕力壯創作力豐盛的時期,王浩威、陳克華、侯文詠幾位不只著作量多,也漸趨成熟和建立起自己的獨特風格。他們不像前輩醫師經歷過苦難的時代,沒有受過太多的壓迫和限制,所以有更自由寬廣的空間可以揮灑,也享受更多的物質和經濟成長帶來的舒適生活,當然他們也親眼目睹台灣社會解嚴後的亂象和失序,所以對周遭的一切有他們的觀察、批判、喜好、厭惡,也有他們的幽默和諷刺,同情或體諒,最重要的是他們都還保有學醫者對生命的尊重和苦難的分擔,這是台灣醫師作家共有的情操,當然他們也有各自不同的寫作經驗。

在人生漫長的旅程中尋找自我
王浩威(1960~)

在學生時代〈高雄醫學院〉就開始寫詩、散文的王浩威,畢業後成為精神科醫師,在台大醫院和慈濟醫院服務一段時間後,選擇了自己開業專門從事心理治療、夫婦治療及家族治療,也因此開啟了他獨具特色的精神醫療書寫生涯。雖然在這之前,王浩威就出版過詩集《獻給雨季的歌》,文化評論「一場論述的狂歡宴」,也編過《阿米巴詩選》《非洲黑人詩選》等書,展現出他廣泛的社會關懷與敏銳的觀察,然而真正樹立王浩威獨特風格的寫作系列如《憂鬱的醫生,想飛…》、《台灣少年記事》、《台灣查甫人》、《和自己和好》等書,都是他以精神科醫師的角度在診察室中接觸到各式各樣的病患,從事心理治療的過程中所觀察、反省、思考人的生命,自我、家庭、社會、人類的種種問題,不斷追尋探索人生的虛無和意義所產生的作品。
在《憂鬱的醫生,想飛…》書中的自序王浩威寫下他「從事心理治療工作的緣由」:
做為一位心理治療者或精神科醫師,是相當受矚目的。這種注意,大部分是來自好奇心,甚至是恐懼和厭惡。至少,在各種專業中,這一行業在漫畫家筆下的曝光率是極高的。(當然,在台灣例外。在台灣,政客搶走了大部分的恐懼和厭惡。)
經常,被問起一個問題:怎麼會想從事這樣的工作?
同樣的問題經常被提及,幾個習慣性的回答也就成為標準答案了。
其中一個經常選擇的答案是這樣的:也許是遺傳吧,我外婆一生從事的行業,除了小販和果農,就是擔任所謂的收驚婆。
我還記得外婆老家的模樣,傳統的一條龍建築,座落在小鎮郊區的聚落。門口就是寬闊的穀場,房子的兩側到深遂的後院全種滿了各種果樹。
經常,我們從鎮上回到這裡玩耍、摘龍眼。天氣熱的下午,躲在門內的蔭涼處繼續各種的遊戲。然後,就會看見廣場的外門有人走進來了,幾個大人抱著孩子,一臉走過遙遠路途的急促和汗水。有時,可能是罕見的計程車,鑽到這偏遠巷弄裡的廣場。
幾個小孩子於是沈默下來,靜靜看著外婆在大廳裡祈拜觀世音菩薩,開始對焦慮的陌生人和哭鬧的小孩喃喃唸起聽不清楚的經文。印象中有一個細竹片織成的大圓盤,細白的米粒在上頭迅速旋轉,還有小孩的衣物之類。
這時的外婆,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依然熟悉,卻又十分陌生。
多年以後,我到花蓮工作,經常利用午後的空間,到位於山脈下一個叫石壁的小地方,看廟裡的尪姨牽亡魂。兩位中老年紀的尪姨幾乎都是同樣的神采,在神明面前的虔誠,在信眾面前沈穩的權威感。忽然教我想起去世多年的外婆,當年在大廟裡教我們由熟悉轉為陌生的就是這樣一般的神情。
在薩滿儀式和心理治療之間,忽然感覺一切都是重疊的。
心理治療像一面雙重鏡子
有人問我這一行業是做什麼的。
我想了很久,搖搖頭,說:什麼也沒做。
我們總以為做了很多,卻又覺得一切的轉換或改變都如同水月浮影。難道,一個人改變了水面上的印象就等於改變了水裡的伏流嗎?
也許解決了暫時的危機,也許在他人成長的路上順手推助了一把,也許,也真的分享到了一些的喜悅。然而,大部分時候,每一個人都是獨自存在的水潭,外人的存在只是無限的假設和推測。
心理治療像是鏡子,而且,是雙重的鏡子。我能提供給個案的,頂多只是一面教他看見破碎水影裡自我影像的鏡子。但是,更多時候。是我從他的難題裡、從他朝我凝視的眼神裡,看見了永遠不一樣的自己。
我走過了許多水潭,只是看見更多角度的自己,卻對水潭的存在一點改變也沒有。
一個虛無的治療者,這是最負面的說法;一個尋求空無的修行者,這是最堂皇的說法。
本文引自:《憂鬱的醫生想飛》,王浩威著,頁152-156

向禁忌挑戰與時代逆行的醫師詩人
陳克華(1961~)

出生於台灣東海岸花蓮的陳克華醫師(1961~),從高中到大學(北醫)就以「騎鯨少年」的英姿闖入文壇,他的詩作初期清純浪漫,多方嘗試各種主題,深具挑戰性格與叛逆精神,隨著年紀漸長步入社會後,他大膽向現實社會的性禁忌、政治暴力、道德偽善挑戰,以文字顛覆時代和傳統的逆行勇氣令人印象深刻,他自己深知衝撞體制與禮教的代價必然是掀起排山倒海的撻伐殺聲,他也飽受威脅恐嚇與媒體暴力的相向,可是陳克華以眼科醫師獨到的慧眼看穿這虛偽人間百態與人性慾望的戰場,他發表的一系列驚世駭俗的作品,例如<肛交之必要>、<閉上妳的陰唇>…,而把這些眾人「不可說」的挑戰禁忌的作品文集命名為《欠砍頭詩》,足見陳克華醫師「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情萬丈英雄氣概。
我們試讀陳克華醫師在《善男子》詩集中的輯二、不道德標本裡頭幾篇憤世嫉俗的作品,應可以感受詩人對現實社會的批判與憤怒和不耐:
<我只好脫、脫、脫>
無止境的偽善和鄉愿。當市井鄰里、媒體報紙、學校母姊會朝會課,還在熱烈且誠懇地討論「裸體」──一如政客們討論如何收賄分贓,警察們討論如何包賭包娼,流氓們討論如何脅迫犯案,金主們討論如何巧取豪奪,媒體人討論如何危言聳聽……時,我便有一種人類文明原地踏步了幾千年的感覺。陳舊而不耐,為了擺脫不耐,除舊布新,我只好脫、脫、脫。脫到只剩下生命不可承受之輕,方知如何承擔生命之沉重。
本文引自:《善男子》,陳克華著,頁71
<食官,污吏,奸商,刁民>
很令人煩惱不已而不能接受的,這四種人居然也都有屄,也都有屌。很能幹也頗耐肏,叫起床來也很悅耳盡責,更會生,冷不防便一傢伙生出更多小小貪官污吏奸商刁民來。
除了這四種人,台灣還剩下什麼?
於是貪官污吏奸商刁民的你振振有辭了:還有更多是什麼事也不做的人,充斥在我的身邊。
而還有更多先生是調查局,弟弟在法務部,太太是某主任女兒,爸爸是檢察官,丈人是某企業主,等等,等等,等等的人。為了除去鎮日的噁心感,我也只好脫、脫、脫。
本文引自:《善男子》,陳克華著,頁75

2011年5月8日 星期日

醫學之愛 陳勝崑 李宇宙 陳永興


熱愛醫學史研究卻英年早逝
陳勝崑醫師(1951~1989)


1951年出生於雲林北港的陳勝崑醫師,父親為陳瑞郎醫師於二次大戰末期在日本學醫,後被祖父召回北港懸壺濟世頗為鄉人敬重,自小父親即期望他長大能學醫繼承父志,他對自己父親的描述是「一位傑出的鄉土醫師與人道主義者」。
陳勝崑如願以償進入台北醫學院就讀,在學期間與北醫一些具有人文關懷的學長組成「醫學人文社」編織著青年學生的美夢,他對「課堂老師所講授的醫學那樣的唯物論或機械論,絲毫沒有人性與人情」深感失望,他覺得「這樣的教員,…無法以人類健康、幸福為理想,而只注意於某些病症的臨床表現與實驗數據,或許他們心目中,一位病人與一隻實驗的天竺鼠沒有兩樣吧!」。為此他曾掙扎想要退學重考歷史系,在人文科學與醫學的矛盾中掙扎,直到閱讀了歷史學家李約翰的巨著「中國之科學與文明」深受感動之後,才找到醫學結合歷史的方向,立志要研究科學史與醫學史,又認識了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的郭正昭先生,開啟了他研究科技史大門,從此陳勝崑醫師廢寢忘食的進入「近代中國醫學史」的研究領域。
陳勝崑醫師北醫畢業後在台北市立仁愛醫院接受了皮膚科和小兒科的住院醫師訓練,後來在板橋江翠地區自行開業,他是一個以「病人為朋友」的醫生,他不只關心病人的症狀和肉體病痛,也關心病人的家庭和心靈生活,他非常敬業,體貼病人,經常夜間應診,即使半夜也不推辭,他認為「醫學是藝術而非商品,是使命而非生意」,充分實踐他的醫學人文關懷精神。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沒有放棄醫學結合歷史的初衷,在行醫的同時又考進了師大歷史研究所,繼續他科學史與醫學史的探索,他的論文一篇又一篇的發表,在1980年代他的著作《近代醫學在中國》、《中國傳統醫學史》、《中國疾病史》…等書,讓人對他的潛力和台灣科技史研究的未來寄予厚望。然而令人震驚的是正當他醫療工作和史學研究的結合正要步上人生高峰的時刻,他竟然從高處躍下,英年早逝,留給台灣醫界和歷史學界無盡的惋惜和追思。


英年早逝「今天不寫病歷」
李宇宙醫師(1953~2007)

出生於1953年的李宇宙醫師,台北縣人,高雄醫學院畢業,在學中與陳永興、王興耀、王浩威等人相熟,後來選擇了精神科。學生時代參加高醫阿米巴詩社,經常與校園中的難兄難弟高談闊論,舞文弄墨或開懷暢飲,也對台灣社會、政治、文化、醫療的問題有所關心。學校畢業後進入台大醫院精神部擔任住院醫師後任主治醫師,在精神醫療領域中,台大人才濟濟各方面研究都有前輩大師,李宇宙默默選擇了睡眠醫學領域,另走無人踏足的崎嶇小路,發現另一片沙漠中的綠洲,奠定了札實的基礎。
擔任精神科醫師的李宇宙,除了臨床工作和教學研究之外,將他的專業訓練冷靜觀察周遭的事物,深入分析、探討批判,經常發表文章於報章雜誌。他對於醫病關係,醫療行為文化,醫療和政治、經濟、文化、法律的矛盾與衝突,經常有深刻的反省,他的觀點有時不只從精神醫學角度,還擴及生命的意義、人性的本質、哲學的思考、東西文化差異的比較來深入檢視,讀他的文章不得不佩服他的閱讀涉獵廣泛,思考細膩深沉,在批判中不失幽默,讀了之後令人會心微笑。

他的過世令親友不捨與悲慟,在告別式的追思文中,我們摘錄他的二哥悼念的片段:

宇宙,與其說你是醫生,勿寧說是「詩人」。你一直喜歡買書,看書,寫詩,寫文章。除了寫書外,連平常講話你都會把各種「意境」用最簡潔適當的語言表達出來。才不過就是兩週前,你都痛得咬牙時,我問你很痛嗎?需要加重嗎啡嗎?你的回答是:「撕裂的感覺!......」說實在,你的一生不該有遺憾,上帝給了你很多很多:一身才氣;能幹溫順的太太;兩個聰明的兒子。唯一的不捨及遺憾,沒能給錦榮跟孩子的愛,最後也由耶穌基督幫你補足,讓你的一切得以完全了。感謝讚美主! 承蒙蔡茂堂牧師,也是你精神醫學前輩,以及曾昭瑞牧師、李晶晶牧師和教會裡姊妹弟兄的引導,讓你最後真正謙卑,順服地回歸了耶穌基督。最後的一個月,在我們每天一起禱告當中,我們也都知道你對家人完全放心了,也安心了。因為天父已垂聽並應許了你的禱告,會無限地祝福並永遠照顧錦榮跟奕昕,奕昀。
現在我們大家包括你家人,兄弟以及深愛你的朋友們要在此祝你平平安安的,放放心心地與主耶穌同在!保證我們仍然會每天在禱告當中相遇。
你必安息主懷! 二哥 國俊

以醫學的愛維護人權和社會公義
陳永興醫師(1950~)

做為一個有良心的台灣人醫師是陳永興從學生時代就自我期許的目標,在高雄醫學院就讀期間,陳永興就開始參與社會服務,他認養過孤兒,擔任生命線的義工,幫忙麻痺兒童之家的學童長期做復建的課業輔導,組織百達山地服務團從事原住民的醫療服務,一直到醫學院畢業後選擇精神科為台灣地區精神病患權益奔走,又擔任台灣人權促進會會長為政治犯、勞工、婦女、殘障者、原住民的人權保障盡力,甚至於1987年發起228公義和平運動挑戰台灣社會最大的禁忌,當時在戒嚴體制下他勇敢的走上街頭突破鎮暴部隊的包圍,公開要求政府賠償道歉,呼籲平反受難者冤屈、安慰家屬、制訂228為國定紀念日並興建228紀念碑,舉行追思活動。這些令人震撼的行動來自一個充滿醫學的愛的精神科醫師,從他的文章<醫學的愛>中的片段就可以看出一個台灣學醫者如何自我反省:
<醫學之愛>
何謂「醫學之愛」?這是很值得醫學生思考的問題。
首先要想什麼是醫學?醫學是否能定義為研究生命的一種學問,它是研究如何解除疾病所帶給生命痛苦的一種學問?更是研究如何使人能過較健康生活的一種學問,我自己對醫學的思考,大約如下所述。
醫學之愛,首先當然愛生命,若不愛生命便不可能研究醫學。第二、愛人類,因為你所服務的對象是人類。第三、愛健康,你希望人類過健康的生活。第四、愛解除人的痛苦。醫學之愛就是看到別人痛苦時,你無法放棄去解除其痛苦的努力,醫學之愛是看到死亡時,你無法不去救他的一種愛。愛生命就要了解生命是什麼?你必須從宗教和哲學去研究生命為何?你對生命有何看法?你認為生命的意義是什麼?這些問題若未先搞清楚,你說你愛生命,可能很困難。第二、你要愛人類就必須了解作為人應有的尊嚴是什麼?作為人應有的權利是什麼?所以你若沒從人的價值觀去探討作為人類應有的權利和尊嚴時,你就不是真正愛人類。因此,你對人類學、文化必須要有很深的了解。第三、你要維護一個人的健康,要減少病症所帶來的痛苦時,你必須了解生物技術知識,你要維護這環境的健康,必須愛這大自然,愛這四周讓人生存的環境,所以在此前提下,你必須對生態、科技有很深入的研究。
還有,社會制度、經濟、教育會影響一個人生活的方式,他照顧本身健康的方法,以及他對病痛的看法。若如此,你必須了解經濟、社會福利種種問題。從此定義來看,醫學之愛的範圍很廣,為了要真正愛生命、愛人類、愛健康、減輕疾病帶給人的痛苦,一個念醫學的人必須了解的不只醫學,同時必須了解人生存的環境、生存的社會、文化背景及必須了解科學宗教哲學等許多東西,醫學教育若不包括這些,就無法使一個醫學生有醫學之愛。